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8年6月29日 星期日

人生本然

最近自己的宗教信仰又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唸研究生的時候,因為持續靜坐的緣故,由氣功入道,又由道入佛,在經歷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神秘經驗以後,許多年來,自己的宗教信仰始終偏向藏傳佛教。但是今年以來,因為種種緣故,忽然感覺不論是藏傳佛教也好,大乘佛教也好,對於我這種小根小器的人來說,都太繁瑣高調,不能引發我出自內心徹根徹底的正信。當然,我相信輪迴,我相信業報,我相信道根清淨本然,也相信生死輪迴中的種種造作,無非來自無明薰習。這些是佛學對人生的細微觀察,也是深植我心的基礎信念。問題不在這些地方。讓我產生根本動搖的,是關於成佛的觀念與現象:實在無法接受那些成佛之後,一動念、一說法,就地動天搖、天女散花的神話。甚至連乘願再來的觀念都無法接受,試想想,那麼多法王上師不斷交替轉世,那麼多菩薩生生世世乘願再來,為什麼真正成佛的本師釋迦摩尼佛會甘心涅槃寂靜,從此不再回來?當然,再怎麼說來說去,總之是我自己的問題,與佛學無涉。是自己的心性變了,變得世俗,變得愚蠢,變得猜疑,變得缺少善根,才會生出這許多疑問。

成佛的現象是什麼?大乘以及藏傳佛教經典裡所透露的成佛現象,存在太多關於特異功能或是超常現象的文字描述,會不會因此反而掩蓋了成佛的真實面貌?由於佛教源自於本師「述而不作」的言行心傳,這些佛學經典,除了最早期《四部阿含》以外,都是後人著述,或聲稱龍宮天上取得,又或得自岩傳秘藏,真實性十分難以考證。如果真是如此,會不會因此混雜了後來「凡人」的思想,染汙了原始佛學的真正精神?看看許多經典裡,都不厭其煩地重複描述著一些看起來像是神話的劇情,介紹諸佛菩薩,像超人般可以上天入地、來去自如;或者可以決定自己輪迴,決定自己生死;或者擁有神通,在岩石影壁上舉手投足留下印跡;或者可以預卜先知,為信徒驅魔解難;或者明察三世因果,對別人累世一切,有如明鏡高懸,毫芒皆入法眼。這些描述,會不會其實只是反映了凡人對於成為超人的願望,卻全然與成佛現象無關?

記得剛剛開始接觸佛學的時候,對一些大乘經典就曾經十分排斥過,尤其對那些在經中要求必須供養什麼什麼、必須如何如何,才能獲得神佛護佑,才能換取現世諸多利益的描繪,十分難以信解,十分難以接受。如果已經涅槃寂滅的佛,或是那些接近成佛境界的菩薩,還需要和人類進行這種普世利益的交換,那麼,當人就好了,何必費盡千辛萬苦、累世累劫的修煉,來成就一件「放棄一切」的願望,以獲得「擁有一切」的結果?這兩者本身就是矛盾。所以,也許更根本的問題是,究竟成佛的本質是什麼?一旦成佛,真的就是一方面神通自在,無所不能;而另一方面,還斬斷生死輪迴,從此涅槃寂滅嗎?看看經典中所言,確實是將成佛當作人生修煉的終極目標,一旦修煉成功,從此無所不能,也從此天下太平,不再遭受無常變異、生死輪迴之苦。但是即使以上的說法成立,事實上,「神通自在,無所不能」和「斬斷生死,涅槃寂滅」兩件事,在本質上早成犄角衝突:一切都寂滅了,何來神通自在?

也許,成佛並不如大乘佛典中所說那樣,必須和世俗意義上的生死輪迴牽上聯繫。假如放寬生死輪迴的觀念,將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變異,都看作無常裡的生滅輪替,那麼在一呼一吸之間,已然過完那倉促的一生。事實上,我們的無明煩惱,就發生在那一呼一吸之間,而我們的一呼一吸既然連續不斷,於是無明煩惱也跟著周流輪轉,藕斷絲連,生生世世抵死纏綿。是啊,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明明日升月落,世事如常,千百年來,外境始終在那裡,呈現著相似的樣貌,不僅與我無涉,也與眾生無干,只是自己的妄心,卻總是不斷造作,總是喜歡攀緣,污衊那外境長驅直入,在我們的心境裡燒殺擄掠,任意馳騁畋獵。於是有一天,我們再也受不了了,我們說:「夠了!」「停止吧!」「我不要繼續再煩惱下去了!」於是在一切處,在所有時,收攝六根,反觀自心,去尋那煩惱的根源,才發現造化的本來面貌,原來是樹寂聽風靜,江心照月明。一旦認識了無明本性空寂,妄心無處可依,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身與心,本質清淨寂滅,一切煩惱都是多餘,當下斬斷了「煩惱」的「生死連續」,於是證了「成佛」這件事兒。

這是多麼樸素的道理,沒有神話,也沒有超常的事蹟。十分單純,我只是不想繼續受苦而已。所以,我現在的宗教思想,可能更趨近於小乘佛教。畢竟不能先圓滿自己,何來圓滿別人?那些所謂乘願再來,所謂普渡眾生,對我而言(當然只是對我個人而言而已),只如空花水月,不切實際,也於事無補。所以成佛究竟是什麼?現在想想,能夠當下斷絕煩惱,就稱作立地成佛;能夠從此斷絕煩惱,就稱作涅槃寂滅。實在與輪迴轉世無關,更談不上什麼廣大神通了。成佛的重點在於過好生生世世裡任何一個片刻的生活,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外境,都能夠在每一個片刻裡智慧圓通,清淨自在。當然,對於上根器的人,這是個頓悟的剎那,而且能悟能行。而對於中下根器的人,這就是一種學習的過程,因為只要無明仍在,人生必然時時迷惘徬徨,於是需要「智慧」來幫助我們清醒選擇;也需要代表創意與寬容的「圓通」,來幫助我們超越困境、另創新局。但是唯有「清淨」才得以清醒,唯有「自在」,才能夠顯露創意與寬容,這些就是人生的本然。

2008年6月27日 星期五

時有追悔意

今天又要離家了,心中無限悵然。早餐的時候,問媽媽昨天寫書法時那句「時有追悔意」,究竟在追悔些什麼?其實在問話之先,心中早有答案,只是想從媽媽口中親自證實一下自己的想法。果然,追悔著的就是教子無方,沒把孩子教育好,直到白髮蒼蒼,還要為我的事操勞。我笑稱,在父母心中永遠沒有長大的孩子,所以這心,恐怕是操定了,和白髮不白髮無關。說是這麼說,其實說話那一刻,淚水早在眼眶裡打轉,心中實在酸楚極了,羞愧中還混合著即將離別的難過,自己實在不配稱作一位好兒子。我轉過頭去,怕媽媽看見眼裡閃動的淚光。居然讓親愛的母親有著這樣的感嘆,不論自己在這世間,是否還有絲毫小小成就,也就全都抹煞殆盡,完全不值一提。

媽媽是對的,我確實不是個好兒子。首先是,「父母在,不遠遊」,我長年在外漂泊,就不算盡了絲毫孝道,這是我的第一錯。其次,媽媽說,我從小的惡習就是「報喜不報憂」,無論大事小事,回家面稟父母親時,總是挑選好聽的、快樂的事情說,至於負面的、闖禍的,總是自以為了不起,以為凡是自己都能面對、都能獨力處理,可以一手遮天,不需勞煩大人。以致長大了,許多過去的積習與過錯,在後來才暴露出來,還得他們出面收拾。說得真對,從小到大,闖了大大小小許多禍事,最後不都是這麼解決的嗎?就像今天下午,就在即將搭乘火車返回台北前,爸媽又幫我處理了一件因循苟且了許多年的舊事,替我清償了一件情感和金錢繁複交錯的舊債。

話說許久許久以前,有位長輩,出於疼惜後輩的情感因素,非要我接受一筆巨大贈款不可,我想想,既然盛情如此,也就慨然受之。但是當時年輕識淺,卻看不見這背後許多沒說明白的額外情感要求。換句話說,這筆贈款,是有代價的,是不純淨的,是需要回報的,存在著一些當初沒有明白說清,但是卻悄悄隱藏在贈款動機背後的情感條件。可是這贈款在當初是多麼甘心,多麼殷切,幾乎是強迫接受,不可推卻。而在多年之後,事過境遷,滄海桑田,我已經無法償付這段當初沒有明言的條件,於是當初的盛情,轉眼全成了怨恨,當年的贈款,忽然變成今天的借款,居然必須鬧上法庭來討取這筆債務。

其實這位長輩完全提不出任何借條,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當初曾經窮困潦倒到必須向她借錢,但是,事實是,我確實曾經接受了這麼一筆贈款。於是和爸媽商量,還了人家錢吧,我們一生乾乾淨淨,不需要讓這筆錢污辱了自己的人格。但是因為自己此刻的根據地不在台灣,手邊根本沒這麼一大筆錢,結果,還是得先動用媽媽的存款,在下午清償了這麼一筆被人誣賴成欠債不還的贈款。看看吧,自己真的不是個好兒子,連這樣的事,都還是爸媽出面幫忙了結的。想想真是慚愧,長這麼大了,只要人在父母親身邊,依賴心理馬上升起,馬上回復成那個黏在父母身邊的小男孩,永遠成不了真正意義上的男人。

媽媽的「時有追悔意」自然不僅僅如此而已。在更深的層次裡,她還追悔自小對我的教育方式,是尊重多於要求。她尊重我的任何選擇,包括曾經交往的許許多多朋友、女朋友、甚至學習興趣、就業……等等等。她追悔她對我的尊重與寬容,最後卻成了隨性與放任。她追悔在許多我曾經面臨的抉擇關頭,沒能幫助我踩踩煞車,出出主意,甚至,必要時獨裁一下,都比放任我少無見識地做出一個愚蠢的選擇要更好。心中很感慨,究竟什麼是情?什麼是愛?有些時候,也許獨裁才是真愛,而自以為是尊重的放任,到頭來憑添無限追悔白頭的感慨。這些就是媽媽的心情了。當然,現在已經能夠分辨了,真情真愛是不帶雜質的,像那位長輩那樣,將贈金與情感捆綁在一起的,那是一種交易,肯定不會是真情真愛。

再更深入思考,究竟什麼是情?什麼是愛?愈來愈能體會出來,像父母親對子女這樣的愛,才是真愛。一切只有付出,完全不求回報,而在付出的當下,所有的回報已經圓滿具足。換句話說,付出本身就等同回報,不僅無怨無悔,心甘情願,不含任何雜質;在本質上,根本就只是在感激那「得以付出」的機會。這才是真正的愛。回過頭來看看世間男女所謂的愛情,在這定義面前,顯得多麼蒼白無力。許多人羨慕文學、歷史裡那些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總希望自己也能三生有幸,擁有一位能那麼「浪漫呵護自己」的白馬王子或是白雪公主,事實上,這「浪漫呵護自己」的念頭本身,已是一種交易。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實啊!也許正因為不求回報、充滿犧牲精神的愛情,在人間太稀有,所以那些愛情故事才令人稱羨,才吸引人。

而在現實人生中,那些戀愛中的男女,個個都是頭腦精明的商人,時時刻刻都在計較著自己付出多少,而對方又回報了多少,秤斤秤兩之餘,搥胸頓足者有之,惡形惡狀強索債務者有之,這些都不是愛情,只是假借愛情之名,以遂一己私欲而已,唉,奈何奈何!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啊,卻去哪裡尋得那位能讓你義無反顧,直教生死相許的人兒?而自己又何德何能,居然會有個陌生人願意為你甘願付出,不求回報?這除非是夙緣!這除非真是遇上自己肋下那跟骨頭!於是告訴自己,死了這念頭吧,畢竟這世上又有誰,會這麼執著於真實純淨的愛情呢?曲高必定和寡,自然之理也。抱持獨身主義,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一人獨享經濟資源,省卻多少人際煩惱,不僅不會傷人傷己,還能保持身心潔淨,真正環保極了!更重要的是,不用像媽媽那樣,孩子大了,還需要來這麼一下「時有追悔意」,啊,這實在太辛苦啦!

2008年6月26日 星期四

母親

(風雨七十秋,往事水東流。時有追悔意,奈何已白頭。)


愛是什麼?很難說得清楚的一個詞,但是卻又那麼具體,你完全明白,它的真實存在。連日來沉浸在媽媽的愛裡。早餐是一顆切成兩半的蘋果、兩個粗糧饅頭、外加一杯混和了免疫奶粉、麥片、和一堆蔓越莓的飲料;午餐和晚餐,往往就是五、六碟菜餚,外加美味靚湯,和又黏又香的台灣蓬萊米飯。在家裡這幾天的食量,大約是平日裡的兩倍,每用完一頓飯,摸摸嚴重鼓起的肚子,不知道究竟該喜還是該憂。

天氣很熱,但是不想開空調。媽媽的心臟一直有些問題,夜裡空調如果開得冷了,心臟收縮,不僅不舒服,對身體也不好;但是天太熱了,不開空調,夜裡睡眠質量極差,白天便沒有精神。中飯過後,發現家裡的電腦中了灰鴿子木馬,爸媽是電腦外行,想著要趁離家前修好,否則夜長夢多。於是上網抓些解毒軟件,對系統進行個徹底清理。媽媽也在一旁,展開宣紙,磨起濃墨,揮毫練習書法。

媽媽的側臉極美,完全不受歲月年紀的約束。很小的時候,家裡父母親的臥室床前放著一張結婚照,那微露羞怯的臉龐,就躲在烏黑漫卷的瀏海下,十分迷人。媽媽是雙眼皮,大大的眼睛,小小的紅唇,非常美麗的粉色肌膚,看看爸爸在相片中那笑呵呵的樣子,就知道確實是撿到寶貝了。看著媽媽的側臉,神情專注地寫著書法。因為心臟的問題,偶然輕咳幾聲,但是繼續專注下去,咳嗽漸漸平息。那幽幽墨香,頓然讓這悶熱的下午升起絲絲涼意。真喜歡看媽媽寫大字。喜歡這種相陪的感覺。

小時候,唸書的年紀,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傍晚放學回家時,坐在餐桌旁寫功課,看著媽媽在廚房裡忙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每一道剛剛煮好的菜餚,肯定是由我先嚐,我總是偷偷藏起一對筷子,趁媽媽一轉頭,熱騰騰的食物已經溜進我的口中。相信媽媽一定早明白我這些把戲的,只是如此縱容著我。真喜歡這些相陪的歲月。那些廚房裡飯菜的濃香,那些窗外漸漸黯淡的天色,和那些和媽媽說話的笑語,早就成了夢裡的常客,常常在異鄉的午夜夢迴,忽然就這樣跳出來,輕輕敲打著我的心窗,敲打著敲打著,有些疼,有些酸。

媽媽是位十分聰明的女子,我想,如果我能算得上是位善於唸書的人,大概大多得自於她的遺傳。深深感謝上蒼,讓我做了她的兒子。從小就知道媽媽的數學特別好,不僅僅是成績優異而已,事實上,初中的代數和幾何,據說考試時從來都是滿分。所以年輕時才能考取當時所有的窮孩子夢寐以求的師範學校:不僅唸書時是公費生,唸完書,還立即享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媽媽作育英才一輩子,深受學生的敬愛,不計其數的孩子,同我一起沐浴在她那如山如海的慈愛裡。

整個下午,就這樣看著媽媽寫書法。電腦病毒果然徹底清除乾淨了,可是,心中有些鬱悶。明天又要離家了,心中真是萬分不捨,但是,又能如何?除非放下工作,放棄名利,回家種菜耕讀。家裡還有幾畝田,也許這真是個好主意呢!

2008年6月25日 星期三

父親

陪父親出門辦事。大約是因為心中很看重這件事,清晨五點居然就自動醒來了。收拾一下行裝,匆匆吃過早餐,趕搭六點三十的區間火車至烏日,然後再換乘台灣高速鐵路。父親去年底車禍受傷,雖然癒後復原良好,但是行動還是稍稍不便,步行緩慢,上下坎折需人攙扶,因此必須提前出門。

在候車室裡閒聊,父親忽然發現忘了帶上手機,焦躁難安,急如星火,非要打公共電話回家請母親送來。但是家裏電話沒人接聽,猜想媽媽已經出門晨練了。只好拜託住在附近的表姐家幫忙,去母親晨練的學校操場將她喚回,最後是表姊夫親自將手機送來火車站,還好,剛好趕上火車開車時刻。

感覺爸爸簡直像個小孩,沒帶手機又有什麼關係呢?需要打電話的時候,台灣大小城市的路旁多的是公共電話亭。也許只是一種積習,一種對現代科技的依賴,口袋裡不放上一只手機,便渾身不對勁,缺少安全感。想想自己也是一樣的,出門沒帶上電腦,雙手便不知道該往哪裡擺。還好出門時帶上了那台在新加坡買的MP4,不僅讓耳朵有事幹,雙手也有了棲息之處。

實在太可愛了!就在等著手機的時候,隨口問問爸爸車票在哪裡?呵呵,原來根本還沒買。爸爸壓根兒忘了還要買票這回事。還好,清晨旅客不多,車票隨手可得。上了火車,才又忽然發現,原來也忘了帶上身份證。因為接下來要換乘台灣高鐵,需要身份證才能購買老人票。這下真的來不及了,只好準備破費一下啦。

看父親這樣丟三落四的,實在教人又心疼,又不放心。爸爸真的已經老邁,需要孩子在旁照料了。沒想到,年紀,對一個人的影響,竟是如此之大。父親在本質上應該是一位精明幹練之人,從農村走進都市,最後在那個艱困的時代裡,勤工儉學,憑一己之力完成大學學歷。畢業後白手起家,還拉拔了四個小孩長大,這些人生事業,全是我所望塵莫及的。

是啊,論讀書求學,我可不是家鄉裡唯一的博士,但是父親卻是當時鄰近村子里最早的兩個大學生之一;論成家立業,父親在我現在的年紀,早已房產無數,子女成群;論社會貢獻,在鄉鄰眼中,他正是那種識見先進、學養深厚的士紳,精明睿智,行俠仗義,排難解紛,深受親友鄰里愛戴。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我實在難望父親的項背。

車廂裡,我繼續沉溺在童麗的歌聲裡。父親戴上老花眼鏡,居然在研讀著宗喀巴那本《菩提道次第廣論》,這是一部依照「下士」、「中士」、和「上士」的才智分別,來指導眾生如何趣入大乘佛學的鉅著,文字幽隱精微,尤其是翻譯自藏文,許多當時當地用語,早亡軼於時間裡,並不是一本淺顯易懂的書。遇到看不懂的地方,轉頭和我討論,只好硬著頭皮賣弄一下。實在佩服父親的學習精神。

好久沒在台灣搭乘火車了。車窗外的風景向後快速地捲動退去,都是一些舊夢裡的浮光掠影,那些翠綠的農田,白色點綴著的農舍,還有更遠處的青山和白雲,一起攪拌成少年時期的美麗印記。多麼熟悉的景緻,這一方山水,是我長大的地方,這許多年來,獨自在異鄉飄盪,風光再美,早成久違,再過些年,恐怕更難相會了。

人生真的是緣起緣滅,一轉眼,雲淡風輕,一切一切,都像清晨墜落的星子,我盡力伸出好長好長的手,卻再也不能觸及。所以我多麼珍惜這些和父母親相守的片刻。喜歡和他們說說話,喜歡拉拉他們的手,拍拍他們的肩,喜歡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的臉。我希望將這些美麗的片刻,用深深的情細細地裹,收進心中好好珍藏。

2008年6月23日 星期一

珍惜。隨緣


坐在最喜愛的窗邊吃早餐,寬大的落地窗,清淨無暇地為我展示著窗外那一方幽靜。看見前面一團灰白羽翼悄悄地翻撲了一下,一隻雀鳥安靜無聲地落在有著白色座墊的棗紅木椅上,偏著頭,瞇著眼睛,似乎正專心地聆聽著碎石花徑旁的潺潺流音。其實才清晨七點鐘,晨曦早已爛漫十分,陽光很悠閒地曬在綠蔭下,寸草青青,斑斑駁駁,也照著池子裡流動著的泉水,星星點點,泛著燦爛的金光。很難想像就在台北市的最中心,非常熙攘繁華之地,竟然可以躲藏著這樣一座小巧雅緻的庭園。好像日子一天一天就這樣流淌下去,可以永遠遺世獨立,永遠與世無爭,可以和靜好的歲月慢慢共老,永遠無憂無愁,像貓咪般的慵懶在這長著青苔的石牆之內。

餐廳內飄散著很好聽的鋼琴音樂,還有濃郁的咖啡香。因為早起,客人還很少,獨享一室靜謐。照例開懷大吃。前菜是一盤鮮綠生菜,點綴著三大匙松子,和兩塊散發著濃郁香氣的法國乳酪;主食是一盤裝飾得很漂亮的雙蛋蔬菜煎蛋捲(omelette)、一盤清炒野菜、和一碗細熬清粥;甜點是一大盤各色水果,今天的上選是深紫色看來十分晶瑩剔透的火龍果、橙黃色的鳳梨、鮮紅的西瓜、金黃色的奇異果、和一粒粒長得十分飽滿的荔枝。每一口都非常甜美多汁。在心裡低聲告訴自己,這是福報呢!自己正在受用著上天恩賜的福報。那麼就盡情享用吧,懷著感激的心,虔敬地開啟全身所有感官,每一口都很慢很慢地咀嚼嚥下,讓每一滴汁液的芬芳,都瀰漫過鼻孔,都滲透進口頰。

吃完早餐,刷門卡上樓。這裡的一樓只有公用設施:餐廳、商務中心、會客室、電腦室、和圖書室。餐廳裡,茶水、飲料、咖啡、和裝飾得十分美麗的甜點,24小時無限供應。二樓以上全是商務樓層,必須使用門卡在電梯裡刷卡後才能進入。客人的素質很高,每個人都輕聲細語,彬彬有禮。處處給人一種很安全、很舒適、很安靜的感覺。但是真正使人愛上這間酒店的,其實還在於服務品質。這些服務人員,總是在最微細的地方,讓人感覺她們處處貼心地、主動地想要照顧好客人。事實上,最頂級的服務,是不待客人開口,就只是那麼心念一動,服務人員早已搶在前面,事事悉皆辦妥。猜測客人心意,很難嗎?其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關鍵還在用心不用心。

曾經和一位知己好友討論她經營的酒店該如何改善升級的問題,向她介紹過這間酒店的經營之道。後來發現,在中國,即使在一線城市,根本也很難學習仿效。人才素質是最大的問題。我在中國各地,住過太多太多酒店了,店家的心思大多花在門面裝潢上,處處鑲金帶銀,俗麗燦然,但是服務品質確實還處於十分幼稚的階段,也許整體奢華有之,但是細微處,不論硬件軟件,距離及格很遠很遠,更別提什麼品味了。而這間酒店,其實規模很小,外觀上絕對稱不上富麗堂皇,但是一切供應、用料,全部精緻講究,務求盡善盡美。這是一種商業模式的選擇。地處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自然必須走極高級的營業路線,才能滿足成本結構的基本需求。

到昨天為止,台北的任務已經完成2/3,暫告一段落,中午搭火車回父母家,休養生息。三天後再回來這裡完成未竟的工作,然後就要結束這次長達一個多月的行旅,返回目前的居住地。心中清楚明白,這次之後,就少有機會住進這間最喜歡的酒店了。台北的項目就要全部結束了,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這超越奢豪,流連品味的住宿經驗,以後只能在夢中尋回。於是緣盡緣滅,也只能輕嘆一聲再會。感覺自己好像正在和「美麗」道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捨不得,捨不得放手讓她離去。也許這就是天秤座的性格缺陷了。我對色彩太敏感,我對溫柔太沈溺,對聲音、對造型、甚至對氣味,都太有個人的偏見執著,所以我總是沉溺在優雅的美感裡,不能自拔。

是呵,是不能自拔,不願自拔。但是美麗的夢境終於必須過去,我走在朗朗晴空下,張開心靈的慧眼,等著和從未謀面的優雅美麗,重新來一場驚心動魄的不期而遇。就好像第一次住進 les suites 時那樣,一切都是那麼的驚豔。而這一切,無論如何驚豔,終究必須消逝,如此才容許新的夢境到來。啊,這就是造化的神奇!其實知道,自己已經慢慢能夠走出來了。從自戀和濫情裡走出來。那些如夢往事,那些兩三百年前令我癡迷沈醉的舊日塵緣,已經逐漸走遠,在風中慢慢飄散。在緣裡,我只能相惜,而緣盡了,又何苦糾纏不去?我向童麗歌聲裡的那位幽幽魅影,揮一揮衣袖,珍重再見,讓純淨的歌聲回歸那歌聲該有的純淨,此後千山獨行,即使沈溺在同樣的雅音清歌裡,也已經和前人無涉。

2008年6月21日 星期六

台北札記(6/21/2008)


又開始密集工作,很累很累那種工作,連續兩個整天,一共16個小時。但是,一早又坐回我最喜歡那個窗口,吃著早餐,看晨光冉冉,鳥語幽幽,心情好極了!

2008年6月20日 星期五

生命能量

大清晨,新加坡的好朋友冒著大雨來酒店接我去機場,車子才開出酒店大樓,雨停了,燦爛的陽光亮晃晃地曬在半濕半乾的高速路上。一路上新雨後的植物鬱鬱蔥蔥,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鮮活的欣欣向榮,顯然來自造化能量的均衡與流動:火熱的太陽、滋潤的水氣、鬆軟的泥地,和溫柔的風,在一起攪拌混融,成就了道旁這些林木的生生不息。在登機大廳的咖啡小店裡坐下,陪朋友吃點早餐。聊著聊著,忽然想起另一位住在新加坡的朋友,打探之下,很遺憾地知道,她的癌細胞又復發了。向朋友借手機,打個電話給她,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但是卻很開朗。因為登機在即,只聊了幾分鐘,沒敢觸及這個話題。知道她今早八點,其實才剛剛做完化療回家,卻強顏歡笑來和我說話,心中對她,以及她的孩子,實在有著深深的憐惜。約好有機會的話,一定找個地方見上一面。

她是位非常勇敢,也非常堅強的女性,在這一點上,對她既佩服又崇敬。一個在北京長大的小女孩,在二十歲左右,為了愛情,勇敢地拋棄自小熟悉的一切,和心愛的人遠走他鄉,到處羈旅飄盪,最後在陌生的異國落腳生根。小孩出生後沒多久,正當一切幸福美好的時候,先是她那一生最摯愛的人,敵不過癌症的侵擾,留下她和小孩兩人相依為命;沒幾年,她身上也發現了癌細胞的蹤跡,開始接受化療。前幾年有次來新加坡時曾和她單獨吃過一次飯,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孩了。其實小孩教養得非常好,品學兼優,情感豐富,只是還這麼小,就必須開始學習去面對人生中一些比較深刻的課題。當然,這些課題,每個人終究都必須學會面對的,只是時間遲早而已。

面對癌細胞,人類還是相當束手無策。最新的醫療手法是取出患者體內自身的T細胞,在實驗室裡大量培養複製後,再注射回患者體內,讓這些自身的免疫細胞發起攻擊,全面殺死癌細胞。目前被拿來複製、進行醫學實驗的T細胞主要有兩種:「CD8 T細胞」和「CD4+ T細胞」,簡單地說,「CD8 T細胞」就是真正和癌細胞進行戰鬥的殺手細胞,會直接驅動免疫反應。而「CD4+ T細胞」就等於是躲在後面教唆煽惑「CD8 T細胞」進行攻擊的軍師,只負責教育、誘發免疫反應,而不執行實際的免疫作戰。通過對患者自體取樣、培養複製、並注射大量「CD4+ T細胞」進入體內,臨床實驗顯示,已經取得良好的癌症治療效果,甚至連癌末患者也有根治的案例。問題是,相對於「CD8 T細胞」,「CD4+ T細胞」很難複製,在醫學工藝上目前難度仍然很高,同時也不是所有的癌症類型都適用,但是起碼為我們在癌症治療上點起一盞明燈。

很想和她聊一些關於治癒癌症的基本觀念。當然自己並不是專業醫師,沒資格開列治癒癌症的處方,但是曾經大量閱讀一些相關著作,明白各宗派的醫師們,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基本的結論,包括:營養、作息、和心態等等。在營養方面,當然就是低醣高蛋白的飲食設計,因為癌細胞必須依賴醣類所產生的熱量來生存與擴張,而正常細胞卻可以通過轉換其他養分來獲取熱量。所以要儘可能減少大米、麥、玉米等等的攝取。也許吃吃深海魚類吧,那是相當好的蛋白質來源。但是低醣高蛋白飲食卻會對腎臟造成太大負擔,長期而言會增生其他問題。所以這是個很專業的領域,必須由營養師來調配護理。此外,有些微量元素已經被證明可以有效抑制癌細胞的生長,例如「硒」,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我們可以在西蘭花(花椰菜)、大蒜、某些蘑菇(例如鴻禧菇:又名榆茸、玉蕈、靈芝菇)、還有河蚌等等食物中,獲得充分的供應。

許多支持另類療法的醫師,似乎更加重視通過心靈能量的提昇,來安撫那些躁動不安的癌細胞。換句話說,既然癌細胞也是正常細胞的變異,如果不能真正去掉這變異的因,那麼消滅再多的癌細胞也沒用。在他們看來,腫瘤,就是一種心結,一種鬱積心中化之不去的異常能量,除非化去這心結,癌症的病因永遠存在。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正常細胞繼續變異轉壞,於是這癌細胞滅絕無期。因此,唯一的手段只能是安撫、轉化、和昇華,讓它們回復到正常細胞該有的模樣。於是心靈修煉變成治病的重點:恬淡少欲,起居有時,慈愛豁達,心情歡暢。這「歡暢」二字,是其中精要。同時在飲食上鼓吹生機飲食,主張素食,主張生食。生機飲食當然好,但是生機食物難尋,而且價格一般高貴,不是常人能夠長期忍受。素食自然更好,但是素食的蛋白質攝取可能是一大問題,必須另外精研胺基酸的轉化機理才行。另外,依照中醫的看法,生食過多還傷害腸胃消化功能,所謂「太陰不受」,就是指這樣的現象,所以還必須懂得中醫調理之道,在陰陽水火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

仔細想想,物質界的一切,真的都是相生相剋的,而提昇生命能量的唯一方法,就是取捨有度,道法自然。通過智慧,去協調各種物質元素之間的矛盾衝突,讓它們達成最適當的均衡。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害」,如果只看時間軸上的某個時點,這句話是正確的,但是拉長時間軸以後,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耐心,能夠容忍漸進式的調整,還是有機會讓各種物質元素和平共處,相攜相扶。例如自己從小喜歡走路,這習慣至今不改。常常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逛街,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但是卻與賣場櫥窗無關,不涉Window Shopping,就是很單純走路,自詡為流汗鍛鍊。前天晚上新加坡的好朋友帶我去她在此間開設的足療店體驗一番,為我服務的足療技師看看我的膝蓋,告訴我不能再這樣長途亂走、作賤我的雙腿了,因為我的膝蓋軟骨已經即將磨損殆盡,再不設法保護,將成廢人一個。朋友開了幾十家足療連鎖店,技師的技藝高超,十分專業,我完全相信這位技師對我的忠告。於是原本的快走鍛鍊,如今變成反咬一口的桎梏。這就是物質元素間相生相剋的道理。但是一定沒救了嗎?也未必,亡羊補牢,現在要開始慢慢注意保養了。

對付癌細胞也是一樣的,既需要用蛋白質來取代醣類的攝取,也必須預防過度依賴蛋白質所可能造成對腎臟的禍害;既主張生食素食,也必須考慮因此引發的胃寒,以及缺乏蛋白質的問題。唉,這些相生相剋,實在十分複雜!進一步思考,不能晏飲作樂,人生豈能歡暢?但是過度放縱,則又縱慾傷身。所謂「無欲則剛」,但是「過剛則摧」。這些都是萬物生化的本然。所以,救急,也許需下重葯,但是救急之後的調養則更重寬和,寬和就是凡事留餘地,以求中和。當癌細胞嚴重威脅的時候,自然需要救急,但是一旦獲得喘息餘地,當以調養為首要原則。寬和的要點就在於適度、靈活、與平衡,由此平衡五行,平衡陰陽,每增減一分某種類型的物質元素,就必須考慮這元素和其他元素之間的互動生滅關係,從而同時一點點增減配伍,以極溫柔、極王道、極寬容的方式,逐步逐步改變體質。

如此看來,治癒癌症、和癌細胞和平相處的至高手段,居然是屏除外緣,住到深山野林裡,帶上一箱醫書,隱居起來,以耕讀為樂。找一方淨土,自己耕作自己需要的生機蔬果,白日裡田間勞動流汗,紓解鬱積於五藏六腑之氣;夜裡嫻誦醫書,研究通過各種胺基酸重組蛋白質的方法,明白素食之要,就是必須雜食,適當攝取足夠的各色(各種顏色)蔬果、果仁、果乾、和各種豆類與豆類製品。同時還需要精通中醫裡五行生剋、陰陽中和之道,在生食與熟食之間取得最佳的平衡。讀書累了,還可以練習瑜伽、五禽戲、八段錦、太極拳、經絡導引等等,如果還能加上靜坐參禪,這日子真只有快樂兩字可以形容。這樣的山居歲月,坐看日升月落,靜聽鳥叫蟲鳴,嘆賞清風明月,寄情天地之間。啊,人生得以享受至此,其實也已經了無遺憾了!

2008年6月18日 星期三

福氣

以前在英國唸書時的專業是市場營銷和競爭策略,常常在想,學了這些東西以後,在茫茫人海裡,在芸芸眾生之中,究竟我在營銷些什麼給人家?又在和人家競爭些什麼?想來想去,答案大概就是「資源」吧。商人的本色是搬有運無,善用自己的清明本覺,讓資源由多餘處往稀缺處移動,無妄於天地造化,不昧於生生本然,為人群眾生謀福利,實在是好事一樁,尤其在物盡其用之餘,如果還能讓自己人盡其才,則更是妙事一件,想想便覺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那學商的銅臭味頓然大減,於是日子可以安然的過下去。

當時唯一沒想到的是,原來自己,不過也只是茫茫人海裡的一個小小後生,而芸芸眾生之中,有那麼多高手,也都在想著相同的事。人才以外的資源,早在市場裡競爭得昏天暗地,沒想到人才與人才之間的競爭,更是血流成河,不忍卒睹。更大的問題是,自己很可能根本就和這「人才」二字扯不上邊,連進入劇場的門票都拿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他人扮演的生旦淨末丑在戲台上盡情演出,唱遍大江南北,也唱遍時間之流裡的那些風起雲湧,就是獨獨缺少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真是悠悠天地,何以為家。

還好當時這個小小後生,運氣還算不錯,儘管自己腹笥甚窘,才華奉欠,卻始終都還不需要與人相爭。就這樣一路行來,貴人當道,相扶相攜,一切順順當當,倒也走得安穩妥切。多年之後,才忽然發現,當時自己所學習的那些競爭策略,雖然在商業實戰上證明確實有用,但是卻始終不曾拿來對自己作實驗,不曾想方設法在自己的人生行旅上加以發揚體現。也許這是性格所至,是率性之後的不可不然。然而退一萬步再思考,如果這樣的人生布局,是一種有意的選擇,那麼選擇放棄去使用那些被證明有效的競爭策略工具,我究竟算不算是一個愚人?

競爭策略的本質是算計,而算計的基礎是觀察和猜想,觀察對手所有過去行為的前因後果,然後猜想他在行動上的下一步驟(靜態博奕),以及在我們因應反擊之後的許許多多後續衍生的交錯互動(動態博奕)。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搶在對手之先,獨占造化裡的稀有資源,許多時候,甚至還想將對方手中的資源一併搶奪過來。這是具體而微的弱肉強食,標準的殺戮叢林。通過對人類行為的精密觀察,科學家其實已經相當明白人類行為的本質,因此對於人類行為的猜想,雖不中亦不遠矣,早已達到可以設計圈套,讓人類誤入歧途的境界。

比方說,人類存在一些行為偏誤(behavioral bias),是事先可以操控和預期的。例如人類不大願意支付代價,去換取一個未來人生裡的收益,卻願意支付十分巨大的(平均大約是四倍)成本,去迴避一個可能發生的損失。由於不論是收益還是損失,其實都還沒有真實發生,都還只是一種概率(probability)而已,將這樣的行為偏誤計算成期望值,於是人類的愚蠢清晰可見。換言之,假如存在A與B兩種期望值完全相等的選擇,人類可能願意支付四倍的代價,固執地、盲目地只願取B而不要A。這樣就形成了錯誤的期望價格,給了心智清明的商人四倍的套利空間,於是知識就可以在這裡展現力量,隨意宰殺相對無知的那部份人們。

知道了這樣的套利空間,聰明的人們,就可以在這基礎上,逐步壯大自己,以無形生有形,以有形換無形,有無相易,高下相傾,則財源廣進矣,則高官厚爵矣,只要宇宙不曾終止,人生沒有死亡,這循環套利,幾乎可以綿延不絕,無有盡期。當然競爭的形式可以千變萬化,所謂得其意而忘其形也,但是基本手段只就兩種:一曰「定位」,二曰「戰術」,前者就是選擇我們想進入的戰場(選擇套利機會最大的戰場),以及每一次進入戰場時的角度和姿態(對所套利益的定義),而後者則是在戰場中的武裝方式與行為布局(對於套利方式的設計),兩者都有賴於對人類行為的精密算計,從而能夠在每個決策點進行正確的選擇。

如此想來真是悲哀,人類忝為萬物之靈,卻原來是這麼的渺小無知,可以讓其他人類玩弄於股掌之間,而茫然不知。不僅不自知,可能還會自佈煙幕自我欺騙,運氣好些的,可能會自我安慰一下:「嘿嘿,這叫做與世無爭、恬淡知樂!」其實在心中安著一份深深的酸意,只在四下無人時才暗暗嘆息;運氣差些的,可能就在潦倒中,興起懷才不遇,末路窮途之嘆,他們絕對不會怪罪自己,只是處處怨天尤人,憤世嫉俗,有些人甚至一世仇富,卻至死不明白,為甚麼自己的一生,和別人過得不大一樣?

而更加悲哀的是,這些玩弄其他人類的人類,在攬盡人間大多數資源以後,自己也還是逃不出造化的擺佈。因為,這世界、這生命,是有盡期的,是會滄海桑田的。勞形一生,在死時還是必須將資源還諸天地,揮一揮衣袖,連一片雲彩也不可得。他們難以明白的是,資源與資源之間相生相剋,此生彼滅,此消彼長,因果相循,死生有期,以盡形壽。這其中,沒有絕對的享樂,也沒有絕對的吃苦。實情是,苦者樂之基,樂者苦之緣,緣生緣滅,造化自然。而這一生所享用的一切資源,也還是向上天乞討來的,卻自以為英明神武,以為是自己在玩弄造化,征服自然,盡享上天恩賜。這和那位「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卻是乞食於東郭墦間的那位齊人,實在也沒太大的本質區別。

所以還要不要算計呢?如果我們只想追求一時的快樂,而不在乎這幸福是否永久;如果我們能夠忍受,在快樂之後,必須失去快樂的痛苦,那麼這算計,聰明的算計,自然十分受用。所以「競爭策略」是有效的工具,可以幫助我們快速奪取資源,滿足貪婪野心。但是,由於資源之間的生剋性質,享受一種資源之樂,必然同時必須忍受因此所帶來的,對於另一種資源的殘害。例如,享受美食,必然帶來增肥增重的後果,連帶也會對物質身體造成傷害。《道德經》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防。」就是這樣的意思。更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所有物質、非物質享受所帶來的效用,全是遞減的,激情之後,只會愈來愈乏味。即使效用不遞減,帶來的痛苦更劇,因為失去快樂的痛苦,比起從來不曾經歷那快樂的痛苦,要更加苦上百倍。

所以通過「競爭策略」的算計,所賺來資源、所獲得的快樂,不僅是暫時的,更會帶來痛苦。但是如果只是遊戲人間,能夠得失無心,能夠真如不變,無礙隨緣,那麼不妨算計一下吧,實驗實驗這些精密的人類行為理論,也算是一種人生樂趣。只是必須牢記,如果把富貴榮華、進退得失看得太重,則本末倒置,最後難免自食苦果。事實上,我相信,人生許多事,本質上還屬天命,這一世的物質資源,還是來自天授,算計的功用,實在微乎其微。為什麼這樣說?這不是自打嘴巴,和前面的論述矛盾相背嗎?我是這麼想的,不管是天生還是後學,有機會習得這些算計的方法,本身已是天命,還能夠學懂了,並且有機會加以致用,這難道不是天縱英明?機會者,機緣之會聚也,天縱者,上天之縱容也,兩者都清清楚楚地點明了「天命」對人生的作用。

中國人傳統上對人生的追求不外乎「福、祿、壽」這三件事,其中的「福」,其實就是這現世的「資源」。而「福、祿、壽」這三者是交互為用,相因相生的。例如有了「祿」,往往跟著帶來「福」,有了「福」,往往比較有條件去延長「壽」,而有了「壽」,我們才談得上求「祿」或享「福」。也許有人感覺談這「福、祿、壽」,實在粗俗迂腐,但是不可否認的,世間大多數人,一生之中汲汲營營的,不過為了這三個字而已。事實上,即使貴為皇帝,也不能擺脫對這三個字的追求。例如秦始皇,在他統一天下以後,命丞相李斯在和氏璧上篆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作為傳國玉璽。這「既壽永昌」四字,自然指的是國祚,但是因為「朕即天下」,也明白暗示了他一生的志業,不過是為了個人的「福、祿、壽」而已。

問題是,「福、祿、壽」這三者,究竟從何而來,是如何發生的?依照始皇帝的看法是,這一統天下的偉業,是「受命于天」,不在於他個人的算計與努力。這充分反映了中國人對人間資源的看法。中國的古人常常使用一些很精闢的詞語來形容我們和資源之間的關係。例如:「福報」,這「福」,來自於「報」,而所謂的「報」,是一種前世今生的回饋,取決於一個人在上次輪迴時的所作所為,是否曾在天地間造成某種資源的失衡狀態(disequilibrium)。如果是正向的餘留,這輩子就受生「福厚」,如果是負向的虧欠,則受生「福薄」。在這樣的輪迴觀念裡,於是中國人重視「積福」、「造福」、「惜福」,對「享福」則盡可能節制,害怕一朝「福盡禍至,樂極生悲」。這是中國人樸素的資源觀。

我們還可以發現,輪迴觀念在這樣的傳統價值裡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中國人的「福」,其實不只是一種「現世資源」,而更是可以橫亙千古的「跨世資源」,具有類似「能量不滅」的性質。由這樣的概念出發,使得中國人游刃有餘,可進可退,不需要眼光短淺地只將心思放在爭奪資源的短期權術運作上,因此更可以講究資源條件的長期積累。例如,我們可以通過長短期手段來「造福」自己或他人,而這裡的「造福」,通常比較具有當期的概念,是指當世的結果。同樣地,中國人也可以犧牲當期的資源,以便在下一期使用,這就是通過「積福」,來取得「福報」。這樣的舉措,似乎更加重視資源能夠「跨世」傳遞的作用,具有當期節約,下期消費的意味。所以說,中國人對於「福氣」的消費觀,相對還是比較保守的,希望能夠通過「惜福」,讓輪迴中的每一世,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現世資源。

那麼,中國人對於「福氣」,為什麼會形成這麼保守的消費觀呢?原因是中國人很聰明,早早就發現了宇宙間的一條根本大道理。原來這「福氣」,這「現世資源」,是「積」來的,而不能巧取豪奪而來。中國人老早就發現,人間的真相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兩句話真實的含意是:流水穿石的原始目的不是為了穿石,但是卻可以造成穿石這樣的結果;或者,人類的肉體會慢慢變老這事實,目的並不是為了獲得智慧,但是結果卻是因此積累了智慧。「福氣」也是一樣的,因為不能通過「競爭策略」來獲得,只能慢慢積累,所以才特別寶貝珍惜。

這積累「福氣」的過程,可以用「福生於清儉」這句話來形容。「清」,自然是指「清心寡慾」、「清淨無染」。《清淨經》說:「人能常清淨,天地悉皆歸」,換句話說,「清」,就是「福氣」自然生成的條件,只要能夠做到「清心寡慾」、「清淨無染」,「福氣」就自然而然開始自動堆積起來了。而這「儉」呢,是指「節儉」、「儉樸」。老子曰:「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爲天下先。」這「慈」,幫我們取得和「福氣」聯繫的緣,這「不敢爲天下先」,幫我們斷絕別人和我們爭奪「福氣」的因,而這「儉」,則建立了「福氣」保守不漏的基礎。我想,使用這樣的態度來面對人生,比起「競爭策略」,實在要高明太多了。

2008年6月16日 星期一

貪心


在國泰的櫃台前辦理登機手續,為我提供服務的是位笑得燦爛如花的亞裔女孩,我每說一句英文,她就回我一句十分生澀的普通話。好奇地問她是不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她說不是,她來自香港。告訴我,她很想抓緊任何機會練習說普通話,請我別介意啊。呵呵,當然不介意,換我操著現學現賣的、更加語不成調的廣東話和她說話。其實我也就只能說那麼一兩句最簡單的招呼用語而已,手續辦理完畢,向她說聲「唔該」,不禁得意自己真是愈來愈有長進了。注意到她在我的登機卡上貼上一小張綠色的圓形貼紙,我用菜菜的廣東話問不出那是什麼用途,也就算了。沒想到,我的登機身份居然又升級了。進海關時那個身材剽悍的警衛看看那張圓圓的綠色貼紙,忽然要我走另一條通道,心中原本突的嚇一跳,一轉眼,才明白自己又有了新的特權,從此不用與眾人大排長龍檢查行李。

很警覺地觀看著自己心中升起的暢快、尊貴、虛榮、得意、自大,甚至,自以為是。還好這些情緒只停留了短短的一兩分鐘,然後潮起潮落,又慢慢平息。哈哈,自己的境界不過就如此而已!這些歡樂和驕傲,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實質上是來自於比較。發現別人正在承受那大排長龍的苦,而我卻可以暫免,於是我獨特,我出眾,我高人一等。這算是一種幸災樂禍嗎?自己在心裡好好拷問一番自己,自以為修煉多年,居然還會出現這樣的心態,真真值得羞恥。想起宋儒張載的:「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更是慚愧得無以復加,立心只在凡心,而不能與天地平齊,立命只為自己,而不能旁及生民庶黎,這還談什麼繼承往聖絕學,還開什麼萬世太平?看看渺小粗俗的自己,與這番話的距離,相差實在不可以道里計。

事實上不只貪愛會這樣不時冒出來干擾吾心,痴心也是一樣的,對個人修煉影響極大。自己眼下嗔心似乎比較不明顯,但是這三種心本源相同,簡而言之,都是自我心、自私心的產物。這三種心只要還存在其中任何一種,即使瑣細如秋毫,見微知著,那冰山下的我執,可還多麼波濤洶湧呀!這段時間裡寫了許多關於自戀和寂寞的濫情文章,即使可以解釋成一種發洩排遣兼安魂療傷,也還是十分明晰地呈現出自己的我執心是多麼的氾濫成災。這兩天有空的時候,打算再另開一個博客,使用真實的姓名身份,悠遊奔放自己的專業領域。決定多多寫些有益於民生世用的文章了。當然還是可以濫情,誰叫我是個性情中人,但是還是要學著,儘可能少少沉浸在這種無益的我執裡。最好是一篇專業文章緊跟著一篇濫情日記,而且只能濫情在這個博客裡。什麼?你問我新的博客地址,呵呵,很抱歉,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火山旅


《易經》裡是這麼說的:「善易者不卜」,顯然自己在這上面的修為還十分淺薄,所以有事沒事還是常常關心一下自己的卦象為何。去年寫了一支專門用來算卦的電腦程式,背後的玄學基礎是由好友東東提供的,他茹素十餘年,夜夜潛心修佛,還旁通道術,所思所行皆是利他濟世,不論德行還是道行都有相當境界,用他的方法算卦,有著一定的準確度。只是推算過程繁複瑣碎,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在變爻分解過程中,只要走錯一步,後面全盤皆輸,如我這般的凡夫卒子實在容易弄錯,即使按掌訣飛盤推敲,都還不如使用電腦編程要來得快速準確。呵呵,閒暇編寫電腦程式,確實還是很不錯的業餘嗜好。

昨天工作場合遇見一位正在美國密歇根大學攻讀博士班第四年的中國來的朋友,計量經濟學的功底還不錯,讀博之前曾經在荷蘭工作了十幾年。他說他第一年開始跟著現在這位導師的時候,自以為厲害,熟悉一些諸如STATA 、SAS、SPSS等等統計工具,可以輕易上手一些數據分析。沒想到導師根本就不欣賞,要求他花上一年,先搞好數學和計量經濟學的基礎知識,同時好好熟悉矩陣代數的運算工具MATLAB,從無到有,所有的統計模塊、所有的數據分析程序,都必須自行撰寫,務必做到能夠完全不依賴現成的套裝軟件才行。真是名師出高徒!這就是洋文裡所謂的Craftsman精神!想想自己也是喜歡這樣子工作生活的,凡事自己來,不假他人之手,盡可能降低對這世界的無謂依賴。寫寫卜卦程式,正出自相同的動機。

其實前天在Whistler山頂的時候,就已經想到易卦這件事了。過去這三個多月,算是許多年來的生命低谷,但是,儘管心情再低落,遭遇再波折,甚至偶而還會浮現一點點孤獨,每天依舊可以生活的既平靜又踏實。呵呵,也許還是比上不足,但是自己相信,比起這世上許多人,我已經過得太快樂、太舒服了。人生行旅本來就有高潮有低潮,但是只要明白自己是走在最高的山脈陵線上,即使處在自己最低谷的所在,還是比起一些小山的最高峰,還要高出許多許多。這是心境和眼界的問題。心境和眼界,決定了一個人的境界,而一個人的境界,決定了他在這世上的生活方式。

想起杜甫在泰山上吟唱的:「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在Whistler山頂上,我也興起了相同的感慨。其實生命的波折從來不曾對我們造成任何傷害,反而是我們的心境不夠沈澱,眼界不夠高遠,無力駕馭生命波折這匹龍馬,失去了豪氣勇氣,不敢騎在這龍馬身上,好讓牠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九萬里,乘風旋升,帶領我們飛越一切人生險阻,飛到最高的山巔,舉頭紅日白雲低,四海五湖皆一望,讓我們一睹生命的精彩、壯闊、與美麗!而一覽眾山小,並不代表睥睨,也不是驕傲,只是一種心境,一種超越,拔離了世俗,從此不受凡塵飛沙的干擾。

是啊,其實就在這兩天,自己的卦象正發生劇變。或者這麼說,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當中。過去的三個月又十天裡,我的卦象是「風山漸之水山蹇」。我在險困之中,默默等待雨過天青。「蹇」,上坎下艮,《彖》曰:「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利見大人,往有功也。當位貞吉,以正邦也。蹇之時用大矣哉!呵呵,「蹇」正落在「漸」裡,真正是「時用大矣哉!」再一次證明,人生快樂不快樂、幸福不幸福的關鍵,在於面對外境的心態,而不在於外境本身!這就是人生的真相!不是高調,也不是警世嘉言,就只是個平凡的事實而已。

記得曾經有一陣子沉迷於「河洛理數」這套古代玄學,推算出當時自己的十年卦象正是「山雷頤」的初九:「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凶。」意義是:忘了自己身懷珍寶,卻去羨慕別人的富貴榮華。而初九爻變,實質上正是「山地剝」。這一卦,陰盛陽衰,亦即,小人得勢,君子困頓。《彖》曰:「剝,剝也,柔變剛也,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看來該當將自己鎖在一地,以靜制動,哪兒也不去,謹慎隱忍,以保平安。但是《彖》卻又說:「順而止之,觀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象》也說:「山附於地,剝。上以厚下安宅。」仔細察看上九爻辭:「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意義多麼鮮明,一切命運轉化樞機,在在與內心相依相繫。所以那十年自己過得好不好呢?其實很好,到處旅行,廣結友朋,不僅長了見識,生活也過得相當滋潤。

在Whistler山頂那一刻,自己正處於這一大系列卦象裡的最後一個爻變,細細推算到以小時為單位的卦象,剛好仍是「水山蹇」。想想真是個巧合,我就站在溫哥華地勢最高處的頂峰之上,身旁環繞幾座大湖,天空蕩漾著藍色水霧,那攝人心魂的藍,凝結成潔白的冰雪,相隨左右,蒸騰成遠處高山上的雲彩,同我靜靜相看。這一切一切,全然是「山上有水」的「水山蹇」意象。《易經》,真是太奇妙了!而在這個轉折之後,又該進入什麼卦象了呢?呵呵,是「火山旅」。《彖》曰:「旅小亨,柔得中乎外而順乎剛。止而麗乎明,是以小亨。旅貞吉也。旅之時義大矣哉!」,呵呵,又是「時義大矣哉!」接下來的一年又八個月時間里,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自己周圍這個世界,啊,已經瞭然於胸了。

2008年6月14日 星期六

難忘Whistler


其實昨天就預謀了今天要曠職逃學。出發時間是清晨7:30。大約潜意識裏害怕睡過頭,天還沒亮,4:50就醒過來了。在床上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了,而且眼睛乾澀。暗暗後悔昨夜太晚睡,每天晚上總是忍不住在網上流連至深夜,一大病也。巴士很準時地在酒店門口等候,我將必須換乘火車,再換乘巴士,最後再搭纜車上山。今天的目的地是2010年冬季奧運會的地點,Whistler。在幾家酒店撿拾客人之後,總算巴士坐滿人了,看看幾乎都是家庭客和夫妻檔,只我一人輕裝上陣,僅只被包一件,是唯一的亞洲人,而且還是行只影單,獨行俠一個。

巴士很快的穿過我昨天獨自探險的那個綠蔭蔽天的半島樂園,然後爬上那條長長的鋼索吊橋,進入北溫哥華的領地。我在此換乘一列名叫Whistler Mountaineer的高山火車。火車的乘客裏,還是只我一人是單獨旅行,乘務員很貼心地幫我調換座位,讓我獨自享用一扇觀景的玻璃窗。8:30,火車緩緩開出月臺,看見車窗外居然開始飄起陣陣柳絮,就像北京春天的天空一般,隔著玻璃窗,看空中白色的雪花飄揚。戴上耳機想聽音樂,但是車內擴音器一直傳來擾人的話語,唉,乘務員很熱心地不斷在介紹車內設施和沿途風景,口音正是標準的北美洲英語,聽起來很像小孩在嘴裏含一小口水然後說話的聲音。呵呵,畢竟還是偏愛倫敦或是牛津腔,曾經滄海呀!

火車很快地離開市區,進入鄉野之地。手機信號居然消失了,看來手機電網的覆蓋率比中國還差。車子沿著海岸一綫,蜿蜒曲折地向前飛奔。左邊是大海,右邊是高高的杉木林,許多1930年代興建的優雅木屋就散布其間。家家戶戶大多是白墻黑瓦,綠色圍離,帶著烟囪的斜斜屋頂,和開滿小花的窗。有時候很羡慕這樣的鄉居生活,想想人生這麽辛苦工作,究竟在追求些什麽?也許像這些人這樣找到一個栖息之地,洗浸鉛華,靜靜享受田園之樂,與天地山川同老,應該可以活的更愜意自如吧!

看見一棟山居,兩間紅杉木屋,中間以一條白石小道相隔,小道四周和頂部以玻璃包覆,成爲一條長長的別致的透明密閉花徑。想像在春日夜裏,那月光由山邊照射進來,屋外樹蔭花影婆娑,蟲聲唧唧,就這麽靜靜坐在這玻璃長廊裏,沐浴漫天星星,真是浪漫極了。又或冬夜飄雪時候,在廊裏烤起舒服的暖氣,看那雪花如絮,一團團無聲無息落在玻璃屋頂上,來一壺溫暖的菊花,人生至樂,可能也不過如此。一路上遇見的鄉民,看見火車越過,都展露笑容向我們揮手致意。啊,肯定是些幸福的人們,才能這樣自然地展露笑容,面對遠來的陌生游客。

火車正穿過一大片楓林,仰頭看著樹葉在風裏翻飛。陽光燦燦,細碎的陽光由林間葉縫裏灑將下來,草地、樹葉、岩石上,都泛著一層金光,可惜自己身在密閉的車內,想像那窗外的空氣一定很新鮮,吹著的風一定很乾淨清凉,心裏很有感懷。一段日子以來,已經習慣了一人踽踽獨行,當然這樣的自由彌足珍貴,但是偶而還是會興起和人分享的衝動,尤其像此刻,走過人生美景的時候。也許,上網寫博,就是一種抒發吧。

終于抵達目的地。下了火車,改乘巴士到游客中心。事實上事先幷不知道還需要換乘纜車的,因爲事先沒作功課,隨性而來,隨意而游,只知道這地名,却不清楚該怎樣玩法。看見一大堆游客像螞蟻般毫無目標的在園區內亂逛,心想不妥,太浪費時間了。抬頭看看周圍的群山,白雪皚皚,當下决定到山頂走一遭。時間很有限,當機立斷,馬上行動。十分鐘後,我已經坐在纜車上向山頂方向緩緩前進。

冰凉的山風灌進衣服裏,但是因爲有陽光暖暖的曬著,幷不感覺寒冷。纜車道十分長,中途必須換車,再上一程。下車後,回頭一看,整個人都驚呆了。景色實在太美太美了!一叢叢濃淡有致的綠色杉林,就錯落在雪白的背景裏,更遠處是雪光映射下澄藍的山,深藍、淡藍、紫藍,層層叠叠,和藍天白雲接連一片,一起消融在更遠處的天邊。啊,美麗得讓我無語!倘佯了一陣之後,忽然發現還有高山巴士可以乘坐,于是匆匆上車,至另一處山口,再換乘最後一段纜車,登上Whistler的最高頂。

那美麗,已經無法使用文字加以表達了,只能在心中贊嘆天地造物的偉大。在這樣絕對的美感經驗面前,只能感到自己身爲人類的渺小,只能在造物面前滿心敬畏、匍匐膜拜。好像自己的心,也隨著那些雪,那些山,那些雲,那浩瀚無垠的天,一齊消融在這美麗的藍色裏。每一次面對像這樣驚心動魄的美景,不知爲何,總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十分難以言喻的極强烈的孤寂感,好像芸芸衆生皆已滅盡,只我一人獨自面對天地的終結,自己一向熟悉的世界,似乎在刹那間全部都消失了,一切一切,忽然停止運轉,我好像站立在時間的懸崖邊上,望向深不可測的宇宙洪荒。

幾乎快要窒息了,我必須大口大口的呼吸,用深深的喘息聲,來證明自己仍然存在著。這孤寂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讓我開始想家了。父母親的容顔忽然間就跳進了我的腦海裏,多麽想和家人們分享此刻眼前的美景。正震懾于這一大片藍色白色、正渾然忘我的時候,一隻不知名的雀鳥忽然停在脚前不遠處,定定地望著我。趕忙拿起相機拍了一張照片,才按下快門,這鳥,居然拍拍翅膀,忽地又飛走了。這究竟是什麽緣份?飛越千山萬水,來到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高山雪原,只爲了相見一面?

返程時間將届,趕緊回頭下山。坐著纜車一路沈浸在攝人心魂的美景裏。拿著相機,拍攝了幾段下山影片。風呼嘯著,氣溫估計在零度以下,握著相機的雙手在風中苦苦支撑,漸漸轉爲青紫色。趕緊收進衣服裏煨暖。啊,原來凍僵的滋味叫做刺痛!還好只是淺嘗即止。回程改搭大巴,一樣沿著海岸而行,但是別有一番新風景。一路夕陽相隨,遠處是從海裏突起的高山島嶼,覆蓋著針針高聳的杉林,而山頂上積雪片片。近處則是壯闊的海水,在夕陽下泛著點點波光,波光之上是天上片片殘霞,幾艘風帆正在海上飄蕩。半路上還遇見三隻野生的黑熊,離公路很近,懶洋洋地曬在夕陽下。可惜電池電力早已用罄,徒呼負負爾。

2008年6月13日 星期五

寂寞 (4)


今天過得非常充實。上午工作告一段落,大約十一點鐘的時候,一個人背起行囊,只帶了地圖和照相機,尋著Robson街往西北方向一路前行。我的目的地是有名的Stanley公園。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公園,1886年溫哥華建市之後的第一届市議會,決議向當時的印地安人租下這塊綠地,開發成公園,讓後世子孫永久享用。足足1,000英畝的綠地,一塊完整的半島,120多年來沒有任何商業利益能夠入侵這塊淨土。想想當時這些先民的品味、遠見、和堅持,對溫哥華人由衷佩服。

由於昨日已經稍稍探明附近街道的布局,所以毫不猶豫地前進,一路順暢地向目的地快走。路上還逛進小店,採買了一瓶水、一袋混和果仁和果乾、以及一管牙膏。難以想像,住這樣的旅館,居然不提供牙刷牙膏,還好飛機上附贈的旅行包沒扔掉,昨晚還有機會刷刷牙。直接穿過市區,穿過街上擁擠的人群,大約三十分鐘後,我已經置身在一大片寬廣的原始森林之中。一根根筆直的杉木,拔地而起,直聳雲霄,樹高棵棵都超過三百英呎以上,看著這樣大面積的筆直高聳的杉木林,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整座公園裡還有兩個湖泊,大量的動植物生存期間,根本就是個世外桃園。這裡的林種除了杉木外,還有楓木、鳳凰木,間雜其中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喬木和灌木。公園裡野花開遍,處處是蒼鬱的綠色,斑斕著繽紛點點,而八方鳥鳴啾啾,涼涼的空氣裡飄散著奇異的花香。除了修得很好的步道外,觸眼所及整座公園十分蠻荒,只有一條可以行車的公路貫穿其中,連著一條高遠的吊橋,直直通往北溫哥華和更遠處的高山森林。因為是個半島,除了接連溫哥華市中心的那一小片土地外,圍繞著整座森林和湖泊的,就是藍色的茫茫大海了。

聞到鹹鹹的海水味,我穿出森林,走上圍繞著公園的海濱小路。小路十分安靜,只除三三兩兩的遊客,和一些在沙灘上嬉戲的兒童。我慢慢走著,曬著溫和的陽光,讓心飛揚在浩瀚無邊的碧海之上,隨著微風隨著白雲悠然飄盪。繞了半島一圈,已過下午兩點,於是又逛進森林。獨自一人,就這樣漫無目地的走在林蔭蔽天的碎石花徑上。就這樣一直走著,一個人。只偶而停下腳步和松鼠分享幾顆果仁。只偶而閉上眼睛,聞聞路旁那些開得十分燦爛的野花。安靜極了,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感覺到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在奔騰。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消磨著這個難得的下午。

就這樣一個人獨行,寂寞嗎?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寂寞對我而言,究竟是孤單無依,還是一種享受?在這樣靜靜的午後,一個人走在寂靜無人的森林裡,品嚐孤獨的滋味。心中明白自己的狀態,還在寂寞與不寂寞的邊緣徘徊。但是更深入地衡量自己的心,我想,答案應該是不寂寞吧。一個人寂寞不寂寞,其實取決於這個人的境界。這境界沒有高低好壞之分,就只是一種分別。而境界,決定了一個人的日子,到底過得苦不苦。就好像水有三態一樣,人的成熟進化,也有著類似的三種境界。

當我們的心,對這世間萬物萬事還存在很強固的執著時,我們的境界就是固態,身被甲殼,有菱有角。嚴重些的身上還鑲嵌無數利刃,就像刺蝟一般,針針刺向他人。遺憾的是,正因為心的執著,我們偏愛認取物質形象,因襲既久,於是就形成了好惡,這就是所謂的習性。因此惡者遠離,好者親近,這是人之常情,本也無可厚非。遠離就碰撞不到了,問題不大,但是想要親近的時候,卻是困難重重。想像兩個身披厚甲利刃的人想要相互親近,那碰撞和刺傷,要如何能夠避免?而在我執心的蒙蔽下,每個人都看不到自己刺傷對方的那段場景,以為是自己除去心防、卸下武裝,掏出真心一顆,卻白白讓對方蹂躪糟蹋得遍體鱗傷。於是,遠離也遠離不得,因為一遠離這顆心就寂寞。而親近卻也親近不得,因為一親近,這顆心就受傷害。人世間沒別的事比這更悲哀。

所以還是學著慢慢進化長大吧。就像水有液態一樣,人的心,也可以修煉得很柔軟,最後柔軟到變成流體。流體的心不會寂寞,因為兩顆流體的心,不會碰撞,只會交融。既已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交融那一刻起,兩顆心已經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也不可能分離,如此又怎可能寂寞?流動著的心該是何種樣貌呢?流動著的心,已經沒有了人與我之間的分際,已經打破了對自我的執著,體現了物我、人我的合一,證悟了佛家所謂的:「上合十方諸佛本妙覺心,與佛如來同一慈力。下合十方一切六道衆生,與諸衆生同一悲仰」,這已經不是凡心了,而這樣的心,不只不寂寞,還遠離痛苦。

唯一的缺點是,水還是物質界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而只要是物質,就有耗盡滅失的一天,如此便容易落入空無。於是再繼續進化吧。水的第三態是氣態,我們的心當然也可能通過修煉逐步淨化,所謂「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于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於是「生滅既滅,寂滅現前,忽然超越世出世間,十方圓明」,最後成了「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的光氣。如此,不僅沒了任何我執貪愛,還甘願默默去充實萬物的呼吸,盈滿萬物的骨肉膚肌,不僅與萬物共同一體,還是萬物生養的動力。此時,早已不知寂寞為何物了。

這樣太形而上了嗎?其實煉心煉不成液態和氣態也沒關係,既然想不開,忘不了人間苦痛中的可愛,那麼就繼續留在固態吧。其實留在固態也不寂寞,因為世世輾轉輪迴,我們和所愛的人,始終不曾分離過,那麼又何寂寞之有呢?所謂怨親債主,這累世的習性和深深執著的情,一輩子又一輩子將我們捆綁在一起,生生世世重逢相遇,即使不想見面都無可逃避,所以又何必懼怕孤獨無依?唉,怕只怕故人重逢,卻沒有慧眼將他們辨認出來而已。

2008年6月12日 星期四

溫哥華印象


大概是已經害怕了長途飛行,這次來溫哥華,居然毫無興奮歡喜的感覺,只要一想到需要調整時差,就開始頭疼。溫哥華足足比中原標準時間快了十九個小時,由香港飛來這裡,雖然不過才十一、二個小時,但是昨天下午三點起飛的飛機,今天在溫哥華機場降落時,也已經下午一點了。習慣趕在眾人之前出關,於是憋著尿,一下飛機就匆匆疾行,沒想到海關大排長龍,密密麻麻估計大約有五百人,不過整體秩序良好,曲曲折折的隊伍,還好效率頗佳,大概排了一個小時,就輪到我了。這次遇到的關員是位長得很甜美的亞裔女孩,只是看起來有點冷若冰霜,開口第一句話居然是bonjour,於是也給她bonjour回去。因為文件齊全,輕騎過關,直到我對她說聲merci,她才咧咧嘴吧,算是笑了。

由機場搭出租車直奔市中心。一路上高聳入雲的青翠紅杉列隊兩旁,看起來很舒服,住宅房屋造型,大約近似美國鄉間的屋子形式,但是還有些澳洲式的民宅錯落期間。這兩者最大的差別在於屋頂的形狀,美式的斜頂較尖,而澳洲式的則較為平坦。發現沿途商店的店招,一多半是繁體中文,看來港台同胞在此地的實力不容忽視。路旁還不時發現亞裔人士的蹤跡,看來溫哥華的亞裔移民很多啊。每次在國外看見亞裔移民,心中總會這樣想想,他們在這裡生活得好嗎?受到白人歧視排擠嗎?失去了傳統文化的根,他們寂寞嗎?這就真的是有感而發了,因為我正是其中的一員。呵呵,同病相憐。

酒店就在UBC(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的旁邊,這也算是世界一流名校之一了,想來居住環境應該不錯,沾染沾染一些文化氣息。進了房間,又是那種設計不當的大房,一些木製矮櫃很佔空間地將房裡塞得滿滿的。也只好將就了,呵呵,反正花的不是自己腰包裡的錢。其實已經很睏了。整個航程裡完全沒睡著。機艙裡隔壁坐著兩位要去紐約的韓國女孩,一路上不是不停的嘰嘰嘎嘎就是不斷地想上衛生間,唉,由於是國泰馬可波羅會員,特地挑了靠走道的座位,沒想到反受其害。進了房間,行李放好以後,頗掙扎了一番,最後理智戰勝情感,還是不能上床睡覺。經驗告訴我,像這種較大幅度的時差,如果剛到時不能夠忍著不睡,那麼時差就調不過來了,到時天天頭疼,更麻煩。

於是出去走走。向門房要了張地圖,由三點逛到五點,先是沿著酒店旁邊那條Hornby街一路走到碼頭,然後沿著港口邊的人行步道,一路吹風散步。今天的天氣不算好,六月時節,濃濃的雲層就覆蓋在海上,陽光淡淡,海風颳得有點淒涼。下午下飛機時的天氣預報是攝氏度11度,不過我走的比較快,所以並不覺得冷。海邊石灘旁的花開得好豔麗,整條海邊步道都是那些野花的香氣,很好聞。逛了一段以後,向左折回,走過一大片公園綠地,許多老人和小孩在裡面奔跑嬉戲。還有人在放風箏,真是難得。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對面忽然來了一位女士,牽著一條長得十分可愛的狗兒,趕快阿諛稱讚一番,贏得了拍照一張的特權。一路走回來,發現路旁有乞丐,有流浪漢,還有以擦皮鞋為業的人。有兩個看起來很潦倒的中年男子還問我買不買drugs(毒品?),敬謝不敏,趕快匆匆逃走。

晚餐是在散步時打獵回來的,原本想想,今天在飛機上吃了兩餐,其實已經足夠,晚餐就不想吃了。剛好走過一家義大利人開的快餐店,看看那開餐館的夫妻兩人實在忠厚可愛,還是進去看看吧。結果發現他們賣素食快餐。打包了一份帶回酒店吃,啊,好貴,這樣就花去了7.8大洋,內容是什麼呢?生菜沙拉、馬鈴薯、兩顆炸豆腐丸、一個三角春捲、和一堆cuscus小米。一邊吃晚餐一邊打瞌睡,想想這樣實在不行,還得再撐一會兒呀,現在這裡時間才剛過下午六點半,怎麼能睡呀!寫寫日記吧,然後再去好好浸個熱水泡澡,好好洗個痛快,唉,邊洗邊殺時間。
(事實真相是,才剛貼到第二張圖,真的就睡著了......於是上床睡覺,澡也沒洗了。剛剛才醒過來,正是溫哥華的午夜時分。唉,漫漫長夜呀!)

自戀 (3)


乘著風,一路望東偏北飛行,三萬五千英呎的高空,只剩下星子與我同入幽幽夢中。暗暗的機艙裡,乘客都睡了吧,這樣的安靜,好像只我一人在陪著我自己,陪著這麼許多年來始終相依為命的自己。喜歡這樣自己一人陪著自己,因為我戀著自己,這就是我的自戀!我都在戀著些什麼呢?從出生開始,我就漸漸忘記我是誰了。那些跨世的記憶,只是偶而偷偷潛來夢中尋我,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重新構築一個新的自己,那個這輩子的自己。

從出生開始,我就愛上了我的爸爸媽媽,天天跟在他們腳後,學習著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那晃動著的粗壯影子,是父親的長腿和臂膀,那甜甜的貼心感覺,是媽媽溫柔的懷抱,還有那些青青草地,那些天光,那些萬千變化的雲霞,那些池塘,那些花,那些螞蟻,青蛙,和後院裡爸爸栽種的盆栽。這些都慢慢地沈澱進我的腦海裡,逐漸成為我的一部分。我的家是我的,我的弟妹是我的,我的村莊是我的,我的學校也是我的。

於是我一點一點慢慢知道了我是誰。我是那個拿了六年模範生獎的小學生。我是那個平時喜歡看書、練習書法、假日抓泥鰍、打水漂那個小孩。那個村里的孩子王。那個擁有弟弟妹妹的哥哥。那個喜歡躲在衣櫥裡聽音樂的自閉小孩。那個夜裡不睡覺,騎在圍牆上看星星的小孩。愈長愈大,小孩慢慢變成了少年,慢慢變成了青年,我愈來愈熟悉自己,和自己愈來愈要好了。許多遇見的人,經歷的事,逐漸的,也都變成了一部分的我。

我珍愛那個在春日清晨,站在教學大樓默默等待、等著看那心儀女孩踏進校門口的懵懂少年。我珍愛那個躺在野營帳篷外面的草地上,和幾位偷偷愛戀著的少女,通霄達旦聊天的青年。那晚的星空多麼燦爛呀,而涼風習習,真希望日子永遠就這樣無止境地流淌下去。青春的歲月裡,除了書,除了音樂,除了那些風,那些月光,好像就只剩女孩能夠常駐心底了,我貪婪地將這些年少情懷,那些星子,那些潺潺泉音,和那些年輕的話語,統統注入我的血脈裡,這些都是我的,我貪婪地將它們納為己有,別人不准搶奪。

愈長愈大,我的戰利品也愈來愈多。考試成績、獎狀、攻城掠地的入學許可、獎學金、留學的國家、甚至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全部都是我的。當然還有一些後來的女孩,只要有一點點沾親帶故,都成了我的一部分。他們、她們、和它們,全部都漸漸滲透進我的心裡,和我愈來愈分不開。而就在學習和愛情之後,緊跟著的是工作、事業、和愈來愈廣泛的人際交誼。我的生活愈來愈豐富了,心裡纏繞著的念頭愈來愈複雜,對自己的要求與期許愈來愈高,因此對自己也愈來愈難以掌握。漸漸地,我變成了一件收藏品,有名稱,有定價,有血統證明,還有使用說明書。於是我就是件珍品,但是僅供我一人獨自享用自戀。

但是,忽然間,我發現這些我,原來其實都不是我。慢慢的,在長大的過程中,有些我以為歸我所有的東西,竟然會無常崩解,忽然地、永遠地離開了我。這些東西,有些是我自己將它剝離,自行放棄的。就好像傷口的結痂,必須放它們離開。還有些東西,是自己悄悄別離、棄我而去的。喔不,不能說全都是悄悄離去,有些事實上在離開時還曾經驚天動地,但是畢竟是離開了,想阻擋也阻擋不了。就好像一個泥人,在陽光曝曬下顯得健康茁壯,但是卻經不起時間之水的洗滌,放在那一泓碧綠裡,竟然自動就漸漸分崩離析。

原來自以為的我,回過頭來竟全然不是我。而這樣子的故事,重複又重複,生生世世,不知已經上演過多少回了。我的每一次人生,好像都在作著一些徒勞無功的事,花費一生,構造那泥人,然後最後再放進時光之水裡,眼睜睜地看著它逐漸消融,逐漸香消玉殞。而我又能作些什麼呢?就像此刻的我,坐在暗暗的機艙裡,聆聽著童麗委婉動聽的歌聲,我知道那樣的聲音,在許久許久以前,也曾經是我的一部分,但是,滄海桑田,人事竟已全非。如今我只能想念,我只能自戀,濫情那許久許久以前的過去。然後看看自己眼前這一生,也有好多自己珍愛著的東西,早晚也要失去。啊,真是悵然悵然!

泥人在時光之流裡消融殆盡,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能夠回歸清淨的本體嗎?如果可以,這樣子不好嗎?那為甚麼自己還是在逃避?為甚麼我始終沈溺於濫情?深深明白自己就是在逃避。捨不得那些自戀裡的元素,流連著那些曾經過往的甜蜜,放不下那些難分難捨的記憶,於是,始終不願意讓自己真正消融。唉,我真喜歡沈醉,醉生夢死的歲月多麼美麗。但是,我又豈能永遠不消融呢?無常迅速,消融實在是必然,所以我只是在自欺自騙而已。幪著雙眼,假裝日子將會永遠如常。呵呵,繼續睡,不要醒,等著造化尋過來吧!

走過千山我歷經多少風霜
才能够回到你的身邊
等待的容顔是否依然沒有改變
迎接我一身僕僕風塵

等待我的人是否還坐在窗前
帶幾行清泪迎接晨昏
是否還依然
在門前挂一盞小燈
牽引我回到你身邊
明明是一場空在夢裏浮沉
不敢問當年是假是真
流水不管年華任它去
悠悠我心無處尋覓
經過多少年只有我還在窗前
冷冷的黑夜在我身邊
沒有一盞燈沒有一個等待的人
只有夜色依舊如從前

等待我的人是否還坐在窗前
帶幾行清泪迎接晨昏
是否還依然在門前挂一盞小燈
牽引我回到你身邊
明明是一場空在夢裏浮沉
不敢問當年是假是真
流水不管年華任它去
悠悠我心無處尋覓
經過多少年只有我還在窗前
冷冷的黑夜在我身邊
沒有一盞燈沒有一個等待的人
只有夜色依舊如從前
明月夜依舊如從前
明月夜依舊如從前

2008年6月11日 星期三

香港札記 (06/11/2008)


坐在酒店提供的機場巴士上,看著車窗外熱鬧的街市和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呵呵,又要離開香港了。這幾年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有機會來此,一年少則三四趟,多則六七趟,每次待上一個星期,不知不覺日久生情,對香港有著一種很特殊、但卻說不出來的情懷。許多人常常將香港描述成缺少文化沈澱的地方,說的也是,一兩百年的漁村歷史,將近一半的歲月淪為英屬殖民地,這樣的過去,和幾千年的古國文明怎能相比?但是,也許是因為受過一些些儒家思想的薰陶(或蒙蔽?),自己太重視親疏的距離,總是想替香港辯護辯護。

其實香港是個色彩豐富、多元文化盛開得絢麗燦爛的地方,白人和華人交融得很好,單單看那食物就好了,在這裡可以吃得到代表華夏文明的中國各省美食,也一樣可以找到純正英國血統規矩森嚴的西餐、法國那裝飾得瑰麗浪漫卻份量少得可憐的所謂大餐、甚至頂級的日本懷石料理、廉俗的南洋熱帶風味美食,全都可以在香港找到,就更別提那茹毛飲血的美式餐點了。當然處處可見的還是港式茶餐廳,泡上一壺龍井或是普洱,聽那跑堂吆喝上幾碟港式點心、小菜、煲湯,吃葷的話,再來些鮮蝦燒賣、龍鬚鳳爪。那股熱鬧擁擠的樣子,十足十用餐時間的香港。

但是香港的文化絕對不僅止於餐飲。香港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一段一段時代的滄桑,一層又一層重重疊起,那些不同時代裡的時光碎片,光影繽紛,就錯錯落落地交雜在這些夾層裡。那是一種既古老又現代的感覺,有時閃爍著些些光鮮亮麗,有時卻也隱隱散發著許許淡漠黯然。香港是個時空錯亂之地,有時前衛而現代,有時卻思古而幽情,甚至常常還會散發出些許古老的霉味。為甚麼會這樣呢?我想,也許和中國近代史裡的種種紛爭動亂有關吧!從1842年的南京條約開始,繼之以1860年的北京條約,香港、九龍、與鄰近諸島,一次又一次地割讓給英國。而民國之後烽火不斷,內戰之後繼之以日寇侵華,抗戰結束後又繼之以新的內戰,香港成了避難的樂土。而避難,是一個多麼沈重的語詞。

坐在車裡,帶著耳機聽粵語歌曲。粵語和閩南語一樣,是極少數保留了中原古音的方言。閩南語有八音,而粵語有九音,那華麗的語言,鳥語婉轉,不僅僅是抑揚頓挫而已。用閩南語或是粵語來朗誦唐詩宋詞,才能彰顯那平仄韻腳的味道。感覺香港的味道正像這粵語,高低起伏,轉轉折折,片片包覆,將古老的芬芳,和現代的鮮麗,層層疊疊地錯落在一起。就好像這車窗外的風景,古老與現代並存,一切顯得那麼老舊、雜亂、擁擠,但是卻又是那麼的新穎、乾淨、整齊。

2008年6月10日 星期二

自戀 (2)

香港的任務總算告一段落,而明天才飛溫哥華,剛好空出一天不用工作。原本以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還打算去趟深圳會會一些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但是天意難料,沒想到上級忽然要求呈繳一份人事表格,催得很急,主要是需要那些近幾年來關於個人成就與著述的明細,可嘆正在外地旅行,所有的私人資料全放在幾千里外的辦公室裡,自己偏偏是個大而化之的人,對時間細節的記憶力十分有限,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上Google網逛逛,所謂「禮失而求諸野」,看看能不能在裡面挖出一些介紹自己的名堂來。呵呵,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那麼一丁點小小的知名度,在搜尋引擎裡輸入自己的名字,居然出現了1,250項符合查詢條件的結果來,於是東看看西看看,沉浸在自戀的情結當中,忽然之間就浪費掉了整整兩個小時。

還好,總算不是惡名在外,網路上和自己名字有關的,幾乎全是正面的信息,主要是一些過去幾年來關於這個名字的言行舉止和專業著作等等的報導或連結。甚至,居然看見幾位舊時因緣聚會而相識的友朋,在網上的討論群裡吐露心聲,說是那時相處時,是多麼的喜歡我,連名帶姓地說,用的形容詞居然是:「超喜歡!」和「超崇拜!」呵呵,看來實在令人快樂!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曾經那麼的受人歡迎,受歡迎到直到如今還念念不忘!另外比較好笑的是,一些與自己工作有關的專業資料,例如應邀演講的投影片、文章、專業報告等等,居然被人放上網路販賣!可惜不知道售價如何,因為大多需要註冊了才能購買。唉,沒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對中國的國計民生發生了一點點粗淺的貢獻了。

唯一令人不舒服的是,居然有個傢伙在網路上聲稱,他在最近剛剛改名,偏偏正好改成我的名字,在網路上開始賣起一些電子消費品。看見自己的名字居然就醒目地被人放在網頁當中,使用鮮艷俗麗的顏色,好大的字體,大咧咧地吹噓某品牌商品的好處簡直天下無敵,啊,感覺真的十分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被迫為人背書似的。原來我很在乎我的名字。在乎自己的名聲好壞,在乎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乎自己是不是受人喜歡。當有人用著這名字,進行著一些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於是自己也跟著討厭起來。當然,即使那是我的名字,我也沒有這名字的專用權,別人確實有改名改姓的自由,完全可以正正當當地使用這名字,唉,我的名字!而我的名字真能代表我嗎?我的名字真的為我所有嗎?有時實在想不明白,為甚麼自己那麼想不開,非要珍惜獨占這名字不可?

忽然發現自己就站在人生迷津的原點上,踩著兩條向兩端無限延伸的道路。一條路叫做x軸,從原點向右遠遠而去,是這一生裡,我在真實人生和專業領域裡用的名字,我那苦苦保護著的名字,那隨便上網Google一下,會出現千百個hits的名字;而從原點另一端向左遠遠而去,是過去再三輪迴著的無數的我,所曾經使用過的真實名字,那些帶著許許多多情緒,色彩繽紛的依稀舊名。還有著一條叫做y軸的路,彎彎曲曲,像是一條黝黑的長河,上面滿佈著點點星光,委隨紆曲,橫陳過天際,在裡面沈澱了無數的舊夢。那是我的假名,但是卻是真性情的映射,一點一點璀璨著我性靈的晶光。我究竟是誰?是那個自己苦苦保護著的真名?還是博客上濫情自戀的假名?

最近在另一個地方開了一個新的博客,在首頁裡放了一段文字,大意是讓認識我的人不許在這裡認我,尤其不能說出那個頭銜,因為我想要保持匿名,不想讓人認出我其實是誰。但是居然被人誤會了,以為我是那種婚姻中的悶騷份子,躲進網路裡招搖撞騙,想要另築愛巢。在虛幻的網路裡,也許愛情寂寞的人真的比較多,會這樣想,可能是很正常的。但是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的單身身份是事實,或者說,只是碰巧單身。想要匿名,只是想要保護我那真實世界裡的虛名,不受我的濫情污染;同時,也想要保護一些會受我虛名魅惑的人,不要因為我的濫情,污染了他們原本純潔的心性。因為博客,只是我濫情的天地,而這濫情的形象,和我的專業形象,差距實在太遠太遠!

在博客上暢快寫意的自戀濫情,不必愛惜名聲,所以靈魂裡的真我,才可能真實顯現;但是在人生的戰場上,卻必須愛惜羽毛,才能賺取那一絲絲機會來高飛翱翔,所以,怎能將自我全然展露呢?因此前者是假名,卻是真的我;而後者是真名,卻僅能代表一小部分的我。我不在乎真我的名聲是否一敗塗地,卻反倒比較關心這一小部份的我,去斤斤計較這個比較不重要的假我,看他是否身孚眾望,是否名聲顯揚。呵呵,正是貴者當賤,賤者當貴,君子食糟糠,小人食粳糧。我真是個奇怪的人!

2008年6月7日 星期六

自戀 (1)


陰雨天,過了中午才需要開始工作,於是又躲進澡缸裡浸浸熱水。看著皮膚的顏色由白逐漸轉紅,全身放鬆,心情自在,大汗開始淋漓,是一種很爽快的感覺。大概有潔癖吧,一天可以洗好幾次澡,喜歡自己的肌膚一直保持清爽乾淨,尤其瀰漫的霧氣中,喜歡那隱隱流動著的芬芳香皂味道。雖然住酒店,但是用的還是自己帶來的香皂,呵呵,六國雖然也是星級酒店,但是檔次不算太高,距離世界前列還很遠很遠,所以這裡提供的香皂不及格。想起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他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既然自己是個男子,那麼多多洗澡,將這身泥臭味洗乾淨點也好。

想來自己實在是個愛享受的人,樂此不疲這種小小的生活至樂。打開MP3,接上新買的小音箱,讓美麗的音樂流淌在清淨寬大的浴室裡。故意將童麗的同名歌曲和王心雅的《情迷江南》專輯擺在一起,想要品味一下兩人的歌聲,究竟有何不同。前一陣子聽過了童麗唱的《春江花月夜》,深深著迷,介紹一位朋友下載來聽。後來自己再下載一曲時,發現歌者怎麼就變成了王心雅,兩人音色都很美,也都是古箏伴奏,但是儘管唱腔有些些接近,在細微處還是十分不同。初時以為兩人其實是同一人,仔細研究後,發現王心雅就只這麼一張專輯,而童麗有許多許多張。

仔細聆聽,應該是不同人吧。兩個人的音色畢竟還是存在許多差異,儘管都一樣的溫柔委婉。聽完整張專輯,童麗的歌聲,畢竟還是我的最愛。還記得上個月迷戀她唱的《塵緣》,竟然可以掛著耳機,同一首歌,一遍又一遍,一聽再聽,重複地聽上一整天,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奇怪嗎?其實一點也不,只有我自己知道為甚麼。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常常在懷念著一個虛無飄渺的人,那個在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穿著清代古裝、有著長長鬢髮、眉眼彎彎似月、那個兩百多年前的人。而我,還記得她的聲音。而她的聲音,很神奇地,居然和童麗的歌聲,幾乎一模一樣。

所以我在戀著一個虛無飄渺的人。我在單戀著一個人嗎?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清史,想要追尋自己的過去。從《清史稿》開始,逐漸旁及《清國史》、《清代人物傳稿》、《清代職官年表》、《明清進士題名碑》等等,甚至《清實錄》都開始鑽研。這些全都是大部頭的巨著,幾年下來,邊讀邊印證過去諸多夢境,居然也略有收穫。原來對自己過去的好奇,是這樣一種強大的動力。而儘管夢境依稀,而且找到大量文物證據,證明了當時的我,和當時的她,竟然真實存在過。但是,這樣的古人,也只能活在我的內心深深處,是永世無緣再會了。唉,一朝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所以我在單戀著一個人嗎?還是一個兩百多年的老鬼魂?也許都不是,我只是在單戀著自己。這是我的自戀。或多或少,我們都在自戀著吧。網路上看見太多的男男女女,迷惑於自己或他人佈下的情網中,在那些愛恨情仇裡苦苦掙扎。不論身處圍城內外,似乎都很難自在生活,一個人就像一座孤島,夜夜在幽暗的月光下反側難眠,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然而,這些迷惑和掙扎,細細看來也不過三種:一是苦苦追尋那麼一個人,願意拿來手銬,將自己和他緊緊相扣,再也不分離;另外兩種卻剛好相反,自己的雙手已經和另一人鍊結在一起了,卻老想掙脫,可是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或者乾脆不想掙脫,卻要防著另外那人不安於室,整天想要逃跑,離開自己。

這就是愛情嗎?如果這真是愛情,那麼千古以來不斷被歌頌著的愛情,竟是那麼蒼白無味!追尋著一個可以和你以手銬相扣、形影不離的人,這樣的願望,其實是一種貪慾,究其實際,愛的還是自己;扣在手銬上,想要逃跑,是因為已經食之無味了嗎?還是悔不當初?這當然完完全全是在愛著自己;而緊緊守著手銬,不願那另一人逃走,不能玉成那人的自由心願,這當然也不是愛情。哎,這三種都是自戀,愛著的都是自己,哪裡有愛情可言?反觀自己,真是太幸運了,有幸和古人神遊,清潔乾淨多了,還少了這許多的麻煩和無奈。

真正有能力愛人的人,是十分稀有的。像賈寶玉,他真心關心著周遭每一位與他有緣相識相處的女性,他看來自戀,其實卻是天下最不自戀的人,他戀的都是旁人,不是自己。且看看寶玉在山坡上聽黛玉吟唱《葬花辭》那段吧:「(當寶玉)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想想看,只是聽了幾句黛玉吟唱的詩句,就「不覺慟倒山坡之上」,真是完全入戲了,全心全意癡迷在黛玉的所思所想裡面,代替她傷心,代替她難過,這是絕絕對對的移情同心,完全沒有了自己,這叫做他戀,而不是自戀。不僅如此,寶玉還由所愛之人再聯想到其他周圍的朋友,「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然後一路推出了這個世間無常的大道理,為這無常而大慟,因而立下大志,要尋個什麼辦法來跳脫這無常的桎梏,一解眾人的傷悲。所以,這才是真正的癡情,只有這樣的癡情才具備愛人的條件,也才有機會呈現出所謂「愛情」的真實面貌來。

而現代人的所謂「愛情」,其實都太自戀了,心中真正愛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個該愛著的人。正因為這樣,所以現代人會怪賈寶玉太多情,愛了眾家妹妹們,愛了那麼多人,一點也不專情,以為他的愛情不是愛情。可是我卻這麼認為,他的愛情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決不能是自私的,那該是一種大愛,甚至是博愛,要愛得徹底,愛得義無反顧,愛得飛蛾撲火,愛得完完全全忘記自己。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這點呢?當我們在那裡掙扎著牆裡牆外或是城裡城外的時候,我們都在想著些什麼?仔細檢討一下,其實都是十分自私的,想到的是自己的保障,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滿足,自己的享樂,自己的一切一切。而我們自以為動了真情深深愛著的人,原來就是那個身負期待,必須供應這一切的人。

就是因為大多數人都是自私的,所以純粹的愛情杳不可得。即使一些古代膾炙人口的美麗詩句,都難以擺脫這個宿命。「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請看看,這還是個交易呢,「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如果你的心和我不齊一,什麼相思?門兒都沒有!再聽聽這首:「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連這追尋著知音的,都還是個滿腦子交易的商人,只除非你是個知音,否則還不對你高聲唱歌呢!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人,真正有能力愛人,這些人不自戀,不自私,或者,只在無人的時候偷偷自戀一下,但是真面對愛情的時候,可以完全忘記自己。愛情,只在這時候開花。「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2008年6月6日 星期五

寂寞 (3)


你寂寞嗎?也許這麼問吧,這世間,存在著寂寞這樣一種東西嗎?也許你想要糾正我,寂寞看不見摸不著,它不叫一種東西,它是一種情緒,一種感覺,它不是固體,它是一種流動,是一種失衡,內心世界騷動著的灼熱,不耐煩外部世界裡的淡漠冷清。糾正得真好,這樣的糾正,證明寂寞本身,其實並不寂寞,寂寞,是不孤獨的。因為沒有了內部那心的呼應,沒有了灼熱的心的作用,寂寞根本就不存在。好吧,原來寂寞並不能單獨存在,那只是一種呼應。但是,究竟心在呼應誰?或者心正作用在誰的身上呢?

在什麼時候,你會感覺寂寞?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還是沒人懂你的時候?有沒有這樣的經驗,你走在人潮裡,喔不,不只是人潮,而是一大堆一大堆人,許多人簇擁在你身邊,可是你卻感覺寂寞無比?甚至,有些時候,寂寞和圍繞身旁的人數成正比,人愈多愈寂寞!或者,你參加一些聚會,比如眾家親朋好友,歡聚在你身邊慶祝你的生日,那時歡笑正酣,你甜蜜微笑著吹熄燭火,拿起餐刀切開蛋糕,可就在這樣的時候,偏偏那寂寞狠狠地深深地啃咬著你。

你喜歡大學時代的舞會嗎?其實我真是害怕那種場合。在暗暗的繽紛光影裡,在那喧鬧的音樂聲中,往往感覺寂寞無比,現在想來,還是深深恐懼。並不是沒有女孩圍繞,並不是不能談笑風生,在那個年紀裡,自己當然也存在著生機勃發的情慾騷動,但是只要看著那些年輕面孔,張揚著青春,滿懷著興奮,在舞池裡尋尋覓覓,自己感受到的,往往只是更多的深深寂寞。我不屬於那群人,在那群年輕人裡,我更像一位古代的讀書人,處處不合時宜,在漢時風唐時雨里,遺世而獨立。這算是一種自閉嗎?

所以,圍繞身旁的人數多不多,實在和寂寞無關。寂寞是因為,感覺到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一人。如此看來,寂寞其實是很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更不能歸罪、或是移情給,周圍的山川天地。詩人王維是這麼吟唱的:「祖席依寒草,行車起暮塵。山川何寂寞,長望淚沾巾。」呵呵,詩人見事不明,山川哪裡寂寞了?是那送行的人離開了自己慣常熟悉的對境,心下落寞,無計消除,便將這落寞嫁禍與天地山川。所以排遣寂寞需要對境,寂寞是因為心需要呼應,寂寞在追尋,追尋那悄悄離開的對境。

因此想要明白寂寞是什麼?先要明白寂寞在追尋著什麼樣的對境。從語意上來看,「寂」就是安靜無聲的意思;而「寞」通「漠」,是冷淡、不關心、漠然、漠視的意思。合在一起,我們看見了一個靜止、無反應、安靜無聲的對境。所以人心在追求著什麼樣的對境呢?是那個鬧哄哄的世界,頻繁互動著的世界,有人理睬你的世界。原來你喜歡有人沒事敲敲你的頭,順便問上一句:「Anybody home? (有人在家嗎?)」

然而事實上你的要求決不僅如此,你對於究竟是誰來敲你的頭,還深有講究。你希望這個人不僅敲著你的頭,還能夠敲進你的心坎,和你的心靈在很深的層次裡互動對話。呵呵,能夠遇到這樣的人理睬你,你就不寂寞了。我們把這樣的人,稱作「知己」。所謂「我來遇知己,遂得開清襟」、「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知己令人暢懷自在,大解憂愁,這療效即使相隔千里依然卓著。所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句話是錯的,再多的天下人,也絕對解除不了你的寂寞,要想解決寂寞的問題,事實上非知己莫辦。

只可惜,連知己也逃不開無常的擺佈。晏幾道《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人生聚散有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筵席既散,從此飄零在輪迴迷津裡,不知所之,竟連重逢見面也再不相識,奈何奈何!《楚辭·遠遊》「野寂漠其無人。」《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也許寂寞才是生命的常態吧。知己難尋易逝,看來山川並不寂寞,是人類寂寞了。

2008年6月5日 星期四

香港札記 (6/5/2008)


坐在香港灣仔區六國酒店二樓的西餐廳裡,亮晃晃的陽光在寬大的落地窗外閃耀著,看來天氣終於轉晴了。屋內很安靜,窗外是人來人往的繁忙市街,我慢慢吃著早餐,很悠閒的心情。一如既往,我的早餐是一大盤蔬菜水果,外加一盤炒蛋和焗豆,營養很足夠了,不需要貪求更多。

看見一隻老鷹在天空盤旋,靜靜地、悠哉悠哉地穿梭在櫛次鱗比的高樓間,這是每次來香港時,我最喜歡的畫面。這些大樓的平均樓高大約三十層,很緊密地分佈在香港島這個很小的空間裡,高樓底下是清晨忙碌奔走著的上班族,以及一波波密密列隊前行的汽車,而這隻老鷹,居然可以獨自高飛得這麼自在,這麼悠哉,實在令人羨慕。

「和光而同塵」以及「遺世而獨立」,一直是自己心中偷偷藏匿著的願望,或者說是慾望也行,在相濡以沫之中,隱藏著寂然安靜的自閉。儘管自己的工作涉及大量的人際互動與溝通,但是,那種躲在自己心靈角落悶不吭聲的習性,可能才是真正的自己。高飛著的老鷹,默默俯視著地上這些奔波著的人群,不知道牠心中在想些什麼?

落地窗之外,就是熱鬧繁華的告士打道,香港許多重要的寫字樓都在這裡,例如入境事務大樓、華潤大夏、招商局大樓、灣仔政府大樓等等,甚至人民解放軍駐香港部隊的總部也在這條路上,從早到晚,整條大道車水馬龍,是個十分現代化的繁華世界。但是,實在難以想像,僅在數十年以前,臨窗這一線風景,居然是碧波萬頃的海水。

六國酒店始建於三十年代,時稱六國飯店,白牆紅窗,樓高七層,臨海獨立,是當時香港最高的建築之一。三十年代抗戰爆發,繼之以四十年代的內戰,是許多內地文人的避難之所,也是紀念日裡文藝活動的中心。五、六十年代,正逢美國軍援港台,香港的輕工業也隨之起飛,來自美國和其他國家的艦艇船隻靠岸香港,六國飯店成了這些船員水手上岸尋歡取樂之處,大量妓女在六國飯店週邊創造了一個異色的世界。

這也是六國飯店聞名於世的起點。1957年英國作家李察梅遜(Richard Mason)以六國飯店為場景,撰寫了一部在當時十分暢銷的小說《蘇絲黃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更在三年後改編成同名電影公映,轟動全球,從此蘇絲黃這名字和香港結下不解之緣。這部小說描繪一位英國業餘畫家羅伯特婁麥斯(Robert Lomax),行旅香港尋找繪畫靈感,在天星碼頭的渡輪上,無意間邂逅了一位美麗迷人的香港女子蘇絲黃(Suzie Wong),一見鍾情,從此陷入愛網,開始了這麼一段白人男子和東方女子的愛情故事。

隨著故事的發展,蘇絲黃迷離神秘的身世漸漸揭曉,小說中細膩地描述了她,如何由一位嬌羞矜持的大家閨秀,逐漸逐漸沉淪為零落風塵的灣仔妓女,最後又回到現實生活中,她事實上最終是一位滿是悲情的單身母親。這樣的故事實在令人悵然悵然,不僅悵然這故事,更悵然西方人對東方的偏見:這是西方人眼中的東方,處處充滿情色誘惑,不公平的社會系統,和雜亂無序的市街……。中國還是這樣的景況嗎?

曾幾何時,六國飯店已經改建成三十層的現代高樓,而且改名六國酒店。周圍歷史性的異色繁華依舊,只是上場的女主角大多已經改成菲律賓、印尼、泰國等等各色人種。酒店門口的海洋向後退去幾百公尺,填海造陸,成了今天的告士打道、港灣道、中環廣場、香港會展中心,連香港回歸紀念碑都立在這裡。而天星碼頭還是在六國酒店的門口,只是往後遷移了數十丈而已。這是真正的滄海桑田啊!蘇絲黃的一生即使悽愴也如轉眼雲煙,而香港在歷史裡的起伏變化,也正繁華盛開在眼前這一線。隔著窗戶,曾經是碧海藍天,而現在,已經已經,全然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