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的理論分析

自己實在是個矛盾的人。每次長途飛行，總會因為睡眠不足、虛火上炎，在精疲力竭之餘還感覺渾身不對勁，於是發誓再也不想從事這麼辛苦的工作了，要是能待在一個地方，不需要再這麼到處遷徙旅行，那該有多好；但是摸摸自己的心，其實我是喜歡這種旅行的。這種旅行讓我有機會外出透氣，看看別處的風景，還讓我小小地滿足一下懶惰的天性：住在五星級酒店裡不只是虛榮，不只是住得舒服，重點是不需要打理房間，不需要洗衣拖地，不需要買菜做飯，還有人替自己把生活照料得好好的。多好的事，當然讓我樂此不疲。

自己確實是個矛盾的人。每次這樣子長途飛行，一個人幽閉在機艙的座位上，在黑黑的小小空間裡，很專心地和自己相處十幾個小時，很誠實地檢視著自己深重的習氣，呵呵，簡直是不可救藥。什麼清心寡慾、和光同塵，不過是虛幻的自我期許而已，距離修成正果，還十分十分地遙遠啊。

看看自己內心的染著，喜歡機場的頭等貴賓廳甚於商務貴賓廳；搭上飛機喜歡商務艙甚於經濟艙；五星級酒店不夠豪華，還要選擇是法國系統還是美國系統的酒店；住進酒店還偏愛豪華行政樓層，喜歡隔離閒雜人等，享受特殊待遇；進入酒店房間，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書桌前，還要莫名其妙地理理衣襟端坐一下，好像丫鬟小廝已經幫我研好墨、擺好紙筆，等著我風雅地吟哦弄墨一番。常常奇怪這些習氣是怎麼薰染來的？

習氣，肯定是跟隨著輪迴而來的。要不這一生從來不算富貴人家，怎來這麼多的富貴習氣？而如果有前生，那些前生的歲月呀，肯定是快樂多，悲愁少，否則我又怎會這麼懷舊？

忽然發現，自己不僅喜歡懷舊，也喜歡空想，空想著未來，就是不肯活在當下。呵呵，忽然還有個有趣的發現，懷舊時的涉入，主要是情感性（affective）涉入；而空想未來的時候，居然是算計性（calculative）涉入。行為經濟學（behavioral economics）在解釋人類行為的時候，主要有著兩大顯學：展望理論（prospect theory）和後悔理論（regret theory），前者解釋了人類在寄望將來時，基於理性選擇所造成的行為偏誤（behavioral bias），而後者則可以用來描繪人類對陳年往事的處理態度，一樣存在行為偏誤。

簡單地說，在寄望將來時，人類傾向選擇規避損失，而不是追求美夢；但是在緬懷過去時，人類卻難得能夠記取教訓，反而願意支付高額代價來重溫一次舊夢。我有著太多的舊夢在心中，朝思暮想，難以排遣。可是舊夢已遠，追悔莫及，再如何理性算計也沒用了，於是放棄追悔，寧願浮沈其中，迷醉濫情。濫情當然是affective的行為！但是反過頭來，在我空想未來的時候，居然是十分calculative的，想著現在如果作些什麼，兩年三年，甚至五年十年之後，我會在哪裡？作些什麼事？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未來還沒發生，還存在選擇的機會，當然要算計。

呵呵，我是多麼平凡的人啊！算計些什麼？濫情些什麼？不過是「貪」「嗔」「癡」而已。尚未滿足的渴望是「貪」，不被成全的渴望，或是被剝奪的渴望引來「嗔」，而正在沈迷著的，當然就是「癡」了。使用行為經濟學稍作分析，便可以明白，貪和嗔實在不可怕，能夠讓我付出重大代價的，其實只有「癡」一字而已。過去的可貪之物早已煙消雲散，而對於未來的可貪之物，我的WTP（願意支付的代價）很低；對於過去的可嗔之事，我的WTP也很低，而未來其實無可嗔之事，因為未來的嗔，只能由於癡的被剝奪才產生。所以，過往雲煙裡的「癡」，和即將成為明日黃花的「癡」，才是真正可怕的敵人。

人間有太多可「癡」之物了。那些貴賓廳、頭等艙、五星級酒店的偏愛，都是一種癡。但是這些對於「物」的癡，都還比不上那種對「人」的癡，來得厲害。這才是真正的內心的染著。不論是男是女，那些能夠迷惑眾生的人物，實在教人既愛又怕。這些紅顏美玉、俊逸神品，可遇而不可求，不能希冀，不能預期，所以在展望理論裡，是不該出現參考點（reference point）的，而遇上這樣的夢幻人物，當然得未曾有，這是無從想像的快樂。所以沒有預期，才能得未曾有，也才能升起真正的大樂。

但是我們都是凡人，在獲得這樣的無上快樂之後，自然心生貪愛，期望重複這樣的消費經驗，於是形成所謂的Endowment effect，害怕失去這個癡愛的對象。一見鍾情之下的貪愛，是我們的參考點，期望重複，其實是在追求未來的收益。如果這所貪所愛失去的機會很低，很容易就可以重複獲得，一方面由於邊際效用遞減，一方面依據展望理論，對於未來收益的WTP相對是低的，所以這貪愛將不再是貪愛，這個「癡」，很快隨時間自然消亡。但是人間無常，這可癡之人，終究要花開花謝，於是落入後悔理論的範疇，只能在夢中重溫往事裡無窮的甜蜜。

所以歸結上述的理論分析，我該如何處理自己的「癡」，才能活得快樂些呢？想來想去，首先是人生不能有預期，因為真正的可癡之物，是不能也不該被預期的，一旦可預期，肯定不會帶來真正的激情。只有意外的美麗，才可能是真正的美麗。但是意外的美麗，如果是可持續的，在未來是可被預期的，依據展望理論，這美麗將會迅速消逝，再也無法喚起激情；反之，如果這美麗是易逝的、短暫的、不可持久的，那麼去期待這樣的美麗重複出現，就是自找苦吃。所以對於意外的美麗，不該癡心妄想去複製這美麗，而要當作空花朝露，太陽一升起，就要立即消逝的東西。同時也不該去妄想重溫舊夢，依據後悔理論，重溫舊夢的代價太高了，而且幾乎不可能實現。

於是最明智的人生策略，也只能是清醒地活在每一個當下，開啟所有的感官，去辨認出、捕捉住、並貪婪地享用那，當下緣生的每一件意外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