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7年6月20日 星期三

在雨中

下班回家﹐騎車才到半途﹐黝暗的天空居然開始飄起牛毛細雨來了。索性放慢速度﹐感受一下很久不曾有過的淋雨感覺。涼涼的夜風混著雨滴和汗水﹐浸潤著我暴露在空氣中的毛孔和髮際﹐思緒一下子飄到小時候好多好多的淋雨經驗裡。整整十年﹐在我的人生剛剛開始的前十年﹐最喜歡聽雨聲。我看見自己那個瘦小的身影﹐一個人蹲坐在祖居大廳的門檻上﹐靜靜地看著雨滴敲擊在已經汪洋一片的曬穀場上。每一滴雨滴﹐都帶起一蓬晶瑩的、倒掛著的小花傘﹐許多許多滴的雨滴﹐敲在曬穀場上﹐此起彼落地﹐泛起一小蓬一小蓬的水花﹐像是鋼琴的琴鍵﹐點點滴滴﹐打在童年舊居的曬穀場上﹐也打在我的心湖裡﹐許久不能忘記。

還喜歡穿著雨鞋去踩水洼。對了﹐就是那種硬殼的鞋身﹐橡膠的鞋底﹐塗著鮮豔顏色的雨鞋。穿著小小的雨衣雨鞋﹐天上猛猛地下著雨﹐用力踩在水洼上﹐污泥應聲向四方濺散。至於為什麼這樣子好玩﹐已經一點不記得了﹐只記得天際黑黑的雲﹐一團團籠罩在東邊遠遠的山上﹐綿延數里長﹐好像一條龍﹐在低低的雲氣下翻滾盤旋。小時候﹐那座落在東邊的山﹐看起來好遙遠好遙遠。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知道台灣有個中央山脈﹐正好縱貫台灣這個小小島嶼﹐將台灣切割成西岸和東岸。小小的心靈﹐一直以為有著那條黑龍盤旋著的東邊的山﹐就是中央山脈了。長得更大些了﹐隨著父母親向東南方向搬家﹐經過了那座山﹐才明白﹐中央山脈﹐還要向東方﹐走上更遠更遠的路才到得了。

可是﹐才一長大﹐忽然就沒有多少淋雨的記憶了。隨著父母親﹐一共搬過兩次家。第二次搬家﹐我們做了小學的鄰居。夏天颱風季節裡﹐坐在書桌前望著隔街學校圍牆邊的馬蹄樹﹐落寞地在風雨裡枝葉飄零。那時上了初中﹐音樂課裡唱著一首李叔同寫的歌﹐歌詞好像是這樣的﹕「花滿庭﹐花滿庭﹐怎奈風聲又雨聲﹐也可喜﹐也可驚﹐一樣看花兩樣情﹐有人但惜好花落﹐有人且喜結果成﹔花落時﹐花落時﹐千紅萬紫浸一池﹐先有花﹐後有實﹐方無愧為好花枝﹐後生可畏亦如斯﹐秀而不實最可嗤。」於是心緒盪漾﹐把自己關閉在自我的天地裡﹐可以好久好久﹐就這樣沉浸在歌詞優美的意境裡﹐永遠不想回到現實世界來。

那時還有一首兒歌﹐歌詞這這樣的﹕「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來了來了﹐拿著一把傘。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嘩啦啦。」記得第一次離家北上求學﹐在春天潮濕的梅雨季節裡﹐一個人躲在棉被裡哭得唏哩嘩啦﹐心中不斷地重複的哼著這首歌。下雨漸漸變成一種鄉愁﹐而鄉愁﹐總是悽悽慘慘﹐不會是賞心樂事。

長得愈大﹐漸漸愈來愈不喜歡雨天了。因為下雨好麻煩﹐因為下雨﹐阻止了我的許許多多﹐向外貪求的活動。記憶中﹐最後一次真正欣賞下雨﹐真正讓那雨水深刻地浸潤進心底深處的﹐是大約十八九歲時﹐一次下課後忽然來臨的雨。當然那是因為那是我的初戀﹐一次苦澀的、掙扎了幾年之後終告分手的初戀。不過當時在那雨中﹐一點也不苦澀。那是和今天騎車回家途中所遇到的﹐一模一樣的牛毛細雨。不﹐那次的雨真奇怪﹐非常非常的細﹐比今天淋著的雨更細更細﹐灑在頭上﹐幾乎感覺不出是在下雨。只覺得水氣氤氳﹐整個世界漂浮在初戀的幸福感覺裡。

回憶著下雨的種種﹐忽然興起一個有趣的想法﹕人生是在重溫舊夢嗎﹖我的意思是﹐這次的人生﹐是在重溫過去世的記憶嗎﹖小時候十分喜歡一首歌﹐歌名叫做 Yesterday Once More﹙往日重現﹚﹐到現在還可以清清楚楚地背出它的歌詞﹕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 for my fav'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Ev'ry sha-la-la-la ev'ry wo-ho-wo-ho still shines
Ev'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 to sing so fine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Lookin'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
And the good times that I had
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 so much has changed
It was songs of love that I would sing to them
And I'd memorize each word
Those old melodies
Still sound so good to me
As they melt the years away

Ev'ry sha-la-la-la ev'ry wo-ho-wo-ho still shines
Ev'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 to sing so fine
All my best memories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Ev'ry sha-la-la-la ev'ry wo-ho-wo-ho still shines
Ev'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 to sing so fine

Ev'ry sha-la-la-la ev'ry wo-ho-wo-ho still shines
Ev'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 to sing so fine

或者我說﹐「重溫舊夢」﹐是個不精確的說法。更精準的說﹐我們正在這一生﹐重新創造著過去世的記憶。心理學家在許多次實驗裡﹐證明了人類的記憶﹐事實上是在我們回憶的過程中﹐被創造出來的﹙Loftus 1980; Myers 1990﹚。Myers (1990) 有個著名的實驗是這樣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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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請你閉上雙眼﹐回憶一件你親自經歷過﹐讓你感覺非常快樂的事情。在你還沒在腦海裡重現這個經歷之前﹐請不要往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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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個場景中看見自己了嗎﹖如果你看見了﹐就證明這個場景是你剛剛才重建出來的﹐因為在原始經歷中﹐你自己﹐不可能看著自己。

這真是個有趣的想法。我看見我自己﹐蹲在舊居的門檻上看著雨滴敲打著汪洋的地面。我看見我自己﹐穿著小雨衣和鮮豔的雨鞋在雨中踩著水洼。我看見年少的自己﹐張開雙手﹐仰面向天﹐淋著很細很細的牛毛小雨﹗

這些是真實的記憶嗎﹖

從小﹐我有過一些小小的特殊的能力﹐能記起一些過去世的風花雪月和仕宦沉浮﹐在那些如夢似幻的場景中﹐我永遠都可以看見自己﹐穿著那個時代的衣冠配飾﹐說著那個時代的語言﹐在經歷著﹐那個時代的風風雨雨。這些是真實的記憶嗎﹖

這些記憶﹐曾經讓我不知所措﹐曾經讓我迷惘沉淪。在最近的十年裡﹐還常常如影隨形﹐悄悄地影響著我的所言所行。我甚至可以舉證歷歷﹐認為我正在重複地經歷著過去世﹐所曾經經歷過的種種場景。現實和夢幻是交錯著的。前世和今世是連繫著的。就好像我騎車在雨中﹐可以看見十歲前的我﹐也正淋著雨﹐享受著細細雨滴的滋潤。今世的現實﹐和過去世的夢幻﹐究竟是真實還是不真實﹖

我想﹐一定還存在些什麼東西﹐超越了心理學家所描述的場景﹐讓前後兩次不同的場景﹐在很深很深的層次裡﹐有著一絲半縷、非常根本的連繫。記憶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清清楚楚知道某件事真實發生過﹐但是卻又其實是我自己重建了那個場景。我清清楚楚知道某些自己在前世裡的際遇﹐可是這些際遇﹐會不會﹐只是我自己的大腦編織出來的劇本﹖不﹐我知道那些場景﹐不是單純說是自己編織劇本那麼簡單的東西。我明白﹐確實發生過一些事情﹐但是我的大腦﹐以那些事情為藍本﹐重新編寫了劇本。

所以我今生在重溫著過去世的歷史嗎﹖答案是也不是。我的靈魂裡仍然存在著一些材料﹐讓我的今生﹐有機會依此藍本重寫劇本。想起Michael Ende (1929-1995) 非常著名的兩本童書﹕Momo和 Endless Story﹐正是在嘗試著說明這個現象。我的骨子裡帶著我的業力和習性﹐但是我自己在佈置著我自己這一生的劇本。我確實在重溫著過去世的歷史﹐但是﹐這一回﹐我帶著全新的眼光、全新的格調﹐重新看一遍這場戲劇的盛大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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