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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曦四部曲 "THE DAWN IS YOUNG" 1963年作品 (片段)---
『我在這裡等車呀!』我向警察提出抗議。『為什麼不能在這裡休息?』
『你等什麼車?』他說:『要到明天早上六點鐘才有車!你這個小鬼!快走!』
在多年以後,下半夜趕流浪漢的情形巳經不再有了。我覺得現在的流浪漢比我那時侯幸運。真的幸運得太多了。我那天晚上就是和別的流浪漢一起地被趕了出去的。
我站在車站大門外,外面風雨飄搖,街上殘餘的燈光照著淋濕的馬路。整個城市都在睡眠之中,只有我又餓,又冷,在那些流浪漢走開以後,我仍然獨自端坐車站大門外,不知道歸宿何處!世界那麼大,竟沒有一個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航業大樓的騎樓下是個好地方,那厚厚的牆墩擋住了風雨,在信陽路這一邊的騎樓下,早巳睡了幾個人。那麼寬敞的地方,添我這一個人不算多。我找一個角落坐下來休息。水泥地是冰冷的,我穿的還是那條短西裝褲,裸露的兩腿很難平放在地面上。我的上身也有些寒意。不過我還可以支持。這時侯還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那就無法支持了。我坐在黑暗中細細地想了一回兒,我認為到了明天我一定得設法把手錶賣掉,先換一點錢來支持幾天再說,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臺北是個大都會,我想我總不至於餓死的罷?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一線生路給我的。我睡馬路邊不會是很長久的事,也許只是三兩天而已。我這樣地安慰著自己,不久就睡著了。我沒有躺下來睡,我踡曲地抱著膝頭睡。可是常常會倒在水冷的水泥地面上,把自己冷醒。好在到天亮只有幾個小時,不久就天亮了。
天亮以後,雨歇了,風停了。我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和我同睡在騎樓下面的那幾個流浪漢仍在睡,他們都是頭髮又長又亂,鬍子像刺蝟一般,身上穿的是破破爛爛的七拼八湊的衣服,不過他們都有一點兒鋪蓋,破氈子、破蓆子,甚至有一個還有舊棉被。看見他們的污穢的樣子,我很害怕,我怕我有一天也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怕我會比他們更悲慘,他們無論如何是成人,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他們有力氣。但是我是個這樣瘦小的人,又不能做什麼事,如果我小一點,也許會有人收養我,如果我大-點和強壯一點,我最少可以去做苦力,或者是當兵。我偏偏是在這樣尷尬的年齡上!
這條街在那時侯並不是熱鬧的街道,我一眼望過去,看見所有的建築物門前都是冷冷清清的,我知道想在這些掛著大公司牌子的地方要找工作是絕不可能的事,人家要用的人必定是會英文會打字或者會計的成年人,即使是小廝也得像個樣兒的人,並且還得要有人介紹。我想找工作,還是要向那些小館子入手。我想事不宜遲,我已經餓了一天多,我必須立刻去碰碰運氣。由於高雄那-次的失敗,我知道這種求職的事比什麼都難,我知道人家並不是養不起一個小孩子,而是不敢信任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我去求職,一定不會很順利,也許需要好幾天,我必須早一點開始,我靠自來水是無法支持到三天以外的。固然,我還有一個手錶,可以變賣一點錢,但是那又能支持多久呢?總之,無論怎樣,我都應該立刻採取行動。
我記得車站對面有幾家小館子,於是我首先向那邊走。我去得太早了,到達的時候人家根本還沒開門。於是我又折回去,我無聊地坐了一回兒。有一個滿臉大鬍子的流浪漢翻身坐起來了,睜大眼睛看我,起先我還不怎麼介意,後來他點著一根半截香煙,一邊噴著煙霧,-邊瞅著我的手。這一下可引起了我的疑心,我提高了警覺,心裡很快地轉過一個念頭!我必須立刻離開他們!以後再不能到這兒來了。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個什麼人,我怕他會搶我的手錶,人在肌餓之中是什事麼都會做出來的,誰敢保證這個流浪漢不會動我的腦筋呢?也許他只是好奇地看看而已,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還是走吧,想到就做,我立刻就離開,我一直向前面走,在前面我看見有很多人擠在一家店裡,我覺得有些好奇,要看看這是一家什麼店,這麼早就門庭若市了。走過去一看,原來那是臺灣旅行社,一大批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在等侯著,人人的神情都很焦急。旅行社門口放著一個牌子,公告著;『永生輪十一月十日開往香港,即日開始訂座』,『柳州,昆明,重慶各地機票』,『代辦出入境證』等等字樣,旅行社的職員們忙得團團轉在打電話,打字打算盤,寫票,登記和答覆問題,我知道我是沒有資格去打聽什麼的,然而我那一點懷鄉的情緒驅使我走過去旁聽一下。我沒有法子打聽母親的消息,更沒有能力可以購票回香港,但是我仍然有這種幻想,我幻想著會有什麼奇蹟出現,當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出境證,保證人,身份證,錢,這些都是我沒有的東西,然而我多麼願意在這旅行社裡多看一會兒啊!多聽一點兒啊!旅行社裡一片人聲,我站在一旁聽著。
『盛京輪船票還有吧?要買四張,一等的!後天的票!什麼?要下班的才有?大久了太久了!那麼改買飛機票!是什麼飛機飛香港?還要兩天以內的!對了!』
『永生輪明天的票還有吧?有沒有臨時退票的?我要!多少錢?』
『柳州機票多少錢?三百三十三塊?要到十七號才有飛機?好吧!我買兩張!』
『昆明機票五張!昆明機票!什麼要包機?不賣票?』
『重慶機票!喂!重慶機票!重慶機票不賣了?是什麼原因?情況不明?是不是丟了?』
『東京機票兩張!要直達的,不停沖繩的!』
『美國總統輪船最近有哪一班船開西海岸?你們有代理嗎?』
『香港人境證,到哪裡去辦?外交部?在哪裡?』
這邊有幾個人在比較低聲地談話,我也一句句地聽得很清楚。
『要走就快走!』一個人說:『臺灣是守不住的!共軍揚言血洗臺灣!他一來到那就真是辦得到的,你們香港船票買了沒有。』
『還是到美國去最好,你們有辦法去美國,比我們到香港好得多了,香港也是不保險的呀!』
『香港也比臺灣總要安全得多!香港是英國的屬地,共軍一下子恐怕還不敢攻打香港吧!你們到了香港再想法子去美國還不是一樣?』
『對了!總之越快離開越好,臺灣這個地方,彈丸之地,危險得很,不要等到八路來,這裡再來一個二二八事變就都殺光啦!』
『香港政府也辦起入境證來了,這一下麻煩就大得多啦!』另外一批人在談著:『他的入境證僅限於由臺灣去的,對於從大陸去的倒不需要!』
『那是根據以前割讓九龍的協定辦理的,當時英國和滿清政府雙方協定,雙方人民得自由出人廣東和香港政府所屬地區,至於臺灣,那因為不是中國大陸,所以沒有一句話說。人家是有法律根據的!法律根據!英國人做事是什麼事都有依據的,不會像我們中國人那麼亂來的。』
『對了!辦一辦手續也沒有什麼,這是應該的!應該的!』這一位紳士轉向另一位說:『你怎麼買民生輪的票的呢?』
『我們不能等那麼久了,到外交部辦,又要轉淡水英國領事綰,一來回總得十天八天,現在是風聲鶴唳!滿城風風雨雨的時候,多待一天不如少待一天,所以我們就買了民生公司的船票,先到澳門,後轉香港,澳門是不要入境證的。轉一下而已,也方便得很!』
另外的兩個人的談話也吸引了我的注意。
『嫂夫人快生產了吧?為什麼不等她生了才走呢?將近生產坐長途的飛機恐怕很不適合吧!恐怕途中她會受不了顛沛呢。』
『局勢這樣緊張!哪能還顧得到這些,能早一天走就早一天走啦!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變化,你說是不是?這是我們的看法,其次,我們到美國去的是旅行護照,要居留時間太長久是不行的,如果內人趕得到在美國生產,那麼我們的孩子取得美國公民資格,我們就以監護人資格可以長期停留啦!這是一個巧門兒,對別人我是不隨便傳授的!你老兄是……嘻嘻嘻……好朋友嘛!』
『那真是承教承教了!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嘿嘿嘿嘿………』
『還有,』那一位先生得意之餘,繼續講下去:『我才不擔心內人在飛機上生產呢!一則她還沒到日子,二則,我們坐的是美國飛機,飛的是美國航線,如果萬一她在機上生產,那小子就可以享受終生免費乘坐這一家公司的飛機啦!這是國際慣例!』
『對了!美國飛機在美國上空,嘿嘿……,那也算是美國國土呀!一樣可以取得公民資格呀!』
『嘻嘻嘻嘻……』
『嘿嘿嘿嘿……』
這兩個人的話和笑的聲音姿態叫我噁心極了,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還噁心!
那邊有一個人在說:『……我看美國對華政策是不會好轉的了!自皮書上面不是明明自白地講得清楚嗎?還有什麼希望?放棄臺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而巳。』
『可是我們還有西北半壁山河呀!』這一個說:『只要有決心,事尚可為!我們也不必看得太悲觀!』
『西北的地方軍閥那一個是可靠的?你不懂得共產黨的滲透分化的厲害!照我看西北是不可倚賴的,政府可能全部都會遷到臺灣來,這種變化短期內就可以看得出來。﹄
『那麼我們實在大可不必走呀,留在臺灣等豈不是很好?』
『不!我還是到香港去養養病,等我的胃病好了一點以後,那時候我再同來。』
整個旅行社裡都是沸沸人聲,比上面這些更奇怪肉麻的談話都有,簡直聽得我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他們究竟誰講的合理。不過,我是不再幻想回到香港去了,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這種力量和條件,我看見這些人心惶惶的情形,如果還硬要說我怎樣具有信心怎樣堅強,那是假的,我也害怕,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不會比這些成人有更多的理解力和分析力,我對於時局是一知半解的,聽人家這麼一說,如果我當時是有錢有辦法的,我說不定也會買票回香港去了。但是我不名一文,舉目無親,連飯都沒有吃的,我還幻想什麼呢?我轉身走出旅行社大門,我不再去想這些事,臺灣總要比任何地方安全,我得先去設法解決我的生活問題。
是的,我要填飽肚子!我再喫不到束西就要倒下來了。我得想辦法!
經過重慶南路口,拐一個彎,我看見好幾百人在排長龍,龍頭伸入了一幢灰色的樓房門口裡面,那幢房子很特別,說不上來是什麼怪式樣,它有騎樓,是三層的,門並沒有一個伸出來的走廊,但是卻把三角形的廊頭平塑在牆上,看起來真滑稽,我穿過去看-看,看見那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紙,寫著『外交部臨時辦事處』的字樣。那些排長龍的人在談論著香港這個香港那個的,我立刻知道這些人是在申請香港人境證的了。這些人當中很有一些廣東人,如果我放得下臉來求乞,也許我可以從他們手中乞討得一塊幾毛錢。可是我立定了決心,絕不求乞!餓死了也不討飯!我要找工作,用我的勞力來換取生活!
我從重慶南路走到衡陽街,從衡陽街走到成都路,在國際戲院前面看了一下畫片。看看這一帶雖然繁華卻沒有適合我這樣落魄的人找工作的店鋪。這時侯我的絲質襯衫已經完全夫去它的光澤了,並且還有幾個洞,我想那是在船上不慎弄破的,我的灰西裝短褲已經很髒,衣褲兩樣都很舊,漂亮的原樣早毀了,我的鞋子也變成了舊鞋,襪子前後都破了。任誰一看都知道我是個落魄的少年,像我這種人,敢到大商店去找工作麼?除了小飯館小店之外,那有什麼適當的地方可以去?小飯館無論如何總有多餘的飯菜,如果人家肯僱用我,我只要有飯吃就行了,別的我什麼也不敢指望,我的要求這樣低,可是還真不容易呢!
我走回原路,在中華路新生報的紅磚大樓對面,看見幾家棚戶小食館,但都不是廣東館,它們都是些北方館,我想,雖然希望不大,我總得去試一試,我挨家地問,也許會遇到有一家願意用我的。
那時候的棚戶小吃店還是簡陋得很,一眼看過去,沒有幾家具有規模的,幾乎每一家都只有兩三張桌子,幾把凳子,而且灶啦爐啦都是擺在門前,大師傅用杓子在熱氣騰騰的鍋裡撈麵,從小玻璃櫃子拖出一塊鹹牛肉來放在砧板上切開,有什麼菜,什麼作料,通通一目了然,生意也並不見得很好。我左看看,右看看,選擇了一家比較寬敞一點的,作為我的第一個申請對象。
這一家的大師傅正在閒坐無聊,手裡拿著一瑰又髒又黑的抹布東抹一下,西擦一下,我走過去,站在他跟前,向他鞠一躬。
『幹什麼?』他停止了抹灶頭,反起眼睛看我,敢情他一看見我謙卑地鞠躬就知道我來這兒是有所求的,所以他一臉的不高興。
『大掌櫃你們要不要雇人洗碗洗菜打雜?』我說。
『不要!』他粗裡粗氣地同答。
『我幫您打雜幹活,不要拿錢,只要有飯吃有地方睡就行,請您幫幫我忙好不好?』
『告訴你我們不要添人!』大廚司兼老板不耐煩地說。
完了!再求也沒有用,我只好走開了。碰這種釘子是意料中事,我固然難過,但是我也得碰下去了。我必須學習怎樣忍受這些粗暴的拒絕。要混一碗飯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第二家有一個廚司正在煮著黃色的又扁又寬的麵,他的桌面上放著-列白切肉和鹹菜,有雞有豬舌頭和豬耳朵,卻沒有牛肉,玻璃櫃子裡有些豬肝墨魚生魚肉,用冰塊鎮壓著。
『老板你要不要用人洗碗洗菜?』我向他鞠一躬說:『我是個逃難來的人,我替你做工,不要工錢,只要有地方睡有飯吃就行。』
『啊!你是逃難來的?』這一個老板很和氣,他的口音是臺灣的或者福建的,我還不大能分辨得出來。
『是的,我是從廣州逃來的,在這裡一個親人也沒有,請你幫幫忙,收留我吧!我做事很勤快的。』我覺得這個人態度不錯,頗有幾分希望,於是更加懇切地請求。
『啊!這個!』他側著頭笑容可掬地說:『這個恐怕不行啦!我們生意太小,沒有本錢啦!』
『請老板幫幫忙吧!』我再哀求他:『我只要有飯吃有地方睡就行了!』
『地方也沒有啦!』他笑笑地搖搖頭說:『地方太小啦!我們人多生意卡小,不要幫忙啦!啊啊!啊!沒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
我被這個禮貌的拒絕趕走了。我走了不遠看見一家上海什麼菜館的,名字很夠派頭,店也比較大。有幾個人在坐著,門口的一個大蒸籠冒著蒸汽,外面有兩個人蹲著在洗芹菜韭菜。這一家生意不惡,可能會願意添一個吃剩飯的小廝吧?
『老板!您早,』我向站在櫃抬後面的一個大胖子鞠躬:『我請您幫幫忙,我是從廣州逃難來的學生,在這裡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熟人:……』
『去去去去去!』大胖子不等我講完,揮著肥大的手,瞪著眼睛看我:『今早還沒有開市,少來觸霉頭!』
『請您聽我說,我不是討飯的,我是學生,我想請您幫幫忙,我替您做工,洗菜打掃洗碗!不要工錢,只要有飯吃有地方睡就行。』
『替我洗菜洗碗?』他指著門外說:『你看,我已經有這麼多的人洗菜了,還得著再找人嗎?』
『我知道您有人。』我作最後一次的掙扎:『但是,請老板您收留我吧!您有這麼大的店,不在乎多一個人吃飯吧!請您幫幫忙吧!』
『我是開店的!不是開救濟院!』他暴躁地咆叫:『你要救濟,找政府救濟去!走吧!我沒有空跟你窮扯蛋!』
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臉上發熱,再也站不住了。我連忙跑出店外去,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
我幾乎失去勇氣再試第四家了。可是肚子餓得難受,身上冷得發抖,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又試一家。
『你想做打雜?』這一家店的老板打量我半天,同答我的請求說:『你會做什麼事?我看你大概連掃地都不會!』
『我會的,我可以很快就學會做事,您叫我做什麼事都行!您可以教給我做呀!』
老板搖搖頭說:『我不能用什麼都不會做的人。我沒有那末多功夫來告訴你這個怎樣做,那個怎樣做。要我來教你,不如我自己動手了!生意並不太好,我能省一點開支則省了。』
第五家的老板聽我講了一半,就拉開抽屜,摸出一個兩毛錢的鎳幣,丟給我,一聲也不響,繼續打他的算盤,我低下頭看地上那個鎳幣,一陣強烈的、羞辱感侵襲著我。拾起它呢?還是不顧而去?我在幾秒鐘之間,面臨著最難決定的抉擇,兩毛錢的施捨!兩毛錢!人家當我是乞丐呢,我怎麼能忍受這種侮辱?我抬頭看看老板,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仍然站在那兒,他聚精會神地打他的算盤,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向店裡面的一個伙計講一句話:『那個姓張的包飯月錢到期了,記得提他!』他的眼睛同時地在我身上掃過,那份神色是難以形容的,只有求乞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出來那是什麼成份,我待不下去了,我懷著滿腹的屈辱感出走店門,這兩毛錢給予我的侮辱是比剛才任何一種語言都大得多的。想一想看!有人當你是乞丐,不屑地丟給你兩毛錢,憑兩毛錢就買得鄙視你的權利,憑兩毛錢就可以爽爽快快地表示不屑與厭惡!兩毛錢!兩毛錢一個的鎳幣!接受了它,從此我就是最下賤的人!呸!
我仰起頭,怒氣勃勃地在碎石爛泥路上走,我氣壞了。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的氣漸漸平復了,我又在想那兩毛錢,兩毛錢,雖然很少,可是總比完全沒有好!兩毛錢最少可以買幾顆花生吃!最少可以使我的肌餓感覺緩和一點,我為什麼要負氣走掉呢?我為什麼不拾起它?我不該恨他的,他比那些只知罵人的總好得多了,五家店,誰給過我兩毛錢呀?那兩毛錢可能還在原地吧?我不由自主地同頭張望,甚至於回頭走了十幾步,沒有法子,肚子實在是餓得太難受了,當我走到將近那家店之時,羞辱感重新湧上我心頭。小虎啊!你怎麼可以這樣沒有骨氣?能不吃嗟來之食,為什麼不能拒絕兩毛錢的厭惡的施捨?為什麼還要後悔?走!大不了再去喝自來水吧!我又轉回頭,繼續我的行程!
我又問了幾家店,結果都是失望的,有一家的伙計問我有沒有保人?我說沒有。
『沒有保人你別想找得到事做!』他說:『誰敢收留你在店裡呀?誰知道你是什麼來歷?搞不好收容了一個小偷,那不是好心遭雷打啦!』
『我不是小偷,不是壞人!』我覺得恥辱無比,禁不住辯白說:『我是學生!只不過是因為打仗,因為逃難才這樣子。』
『你講的大概是事實!但是誰敢相信你呢?這年頭!什麼樣人都有,什麼花樣也都有。同情心是不能亂施的!』
前面再沒有什麼小吃店了,我回頭走。但是不敢從那些問過的店前面走過,我越過泥濘難行的馬路,一輛超載而又滿載的公共汽車從我身邊開過,像爆炸般地劈劈啪啪地響,噴著藍色的煙,它的一邊輪子輾壓在一個水潭子裡,濺起了一片泥漿,我向旁邊一閃,並沒有完全躲過,我的襯衣和西裝短褲上已經給洒了一大蓬,甚至於臉上都沾了不少。我的皮鞋早巳經是泥濘不堪了。這一來,我更加不容易找到職業了。人家看見我這個樣子誰還敢要呢?我把那部車子恨透了!
在新生報的紅磚大樓下面,有很多人在等公共汽車,大樓的大半截都是給灰土蒙蓋著的,侯車的人把騎樓下面踐踏得一榻糊塗,全是泥漿,有些小販在賣花生和包子饅頭,那花生小販手提著一籃鹹花生,他不住地吟著:『花生!花生!』眼睛只看著那些過路的人,他完全沒有注意籃子。我可注意到,我餓壞了,我從他旁邊走過,他完全沒有留意,我只要伸手抓一把,必定可以很順利地抓走一把花生的,一把花生不多,對於小販來說也不算是什麼損失,但可以解救我一下,暫時止住飢餓。真的,那並不難,我甚至於可以順利地拿走一包已經包好的三毛一包的花生,跑到什麼地方去喫,縱然他會發覺,我也可以跑得脫,我是徒手,他有重擔,他絕對追不上我的,可是,我雖然有這種衝動,卻並沒有真正地付諸實行。不是不敢,飢餓會驅使我敢做任何事情,只是為了我心中那一點強烈的羞恥感覺,那一點感覺制止了我,使我幾乎要伸出去偷竊的手收了回來,或者我應該說!我根本就還沒有伸手出去。我走遠了幾步以後,覺得額頭上全是汗珠。這麼陰冷的天氣出汗!我覺得我剛才真僥倖,如果我真的偷了,我會一連二,二連三地偷竊下去,終於淪為竊賊,那是比做乞丐更恥辱的。如果母親知道了她有這樣的一個兒子?她會多羞呢?我怎麼可以這樣地玷辱我的門第?怎麼能這樣地侮辱自己的和母親的人格?是的,我情願餓死,也不能做出偷竊一類的下流行為!可是!母親啊!您可知道,您的兒子正在異鄉飢寒交迫?餓得無法忍受?同時還在惦念著您?你在病榻上是否還平安?
我不知不覺地又走回到重慶南路來了。我站在十字路口,重慶南路的書局招牌都在我視線之內!東方書店就在斜對面,我看見了,心中如同中了一箭,書本啊,我從今以後再沒有機會和書本接近了!一切都是因為戰爭!都是因為日本人和共產黨!我從小沒有能夠好好地唸過一天書,現在國破家亡,流落異鄉,更不能妄想唸書了!我後悔在培正的幾年沒有好好唸書,如今,再也別夢想了!我含著淚,越過馬路,向著東方書局走過去。我在店前徘佪,望著店內陳列的書籍。我不敢走進去看,我現在這個落魄的樣子,還有什麼資格看書呢?書本呢?書本啊!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再相見!
行人在我前後左右走過,沒有一個人看我,誰會注意到一個落魄飢餓少年?好在正虧沒有注意我,使我免除了不安,我站著呆看了半天,怕引起書局的人的誤會以為我是討錢的或是想偷書的。我走開了,我看見那一邊有一個公園,我想公園總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我走累了,我又虛弱又飢餓,我必須找一個地方休息一下,白天自然不能在街道上休息,只好到公園去。
我走過首都三六九飯館,那門外的小蒸籠在爐上噴著香噴噴引人垂涎的蒸汽,那是他們馳名的小籠包子,我貪饞地站在那門口看了好一會兒,肚子越來越餓得難受,我竟會做出那樣貪饞的樣子來!真丟人!走吧!去喝自來水去!我催促著自己,一直向新公園前進。然而,那些香噴噴的小籠包子多香啊!我嚥了嚥口水,不敢奢想;這固然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貴族化食物,可是對於我卻是莫大的誘惑與刺激!人在肚子飽的時侯很容易保存體面,但在飢餓之時就很難了,我雖然極力克制自己,不去偷,也不求乞,但心中則是犯了罪的,我想像看自己如何如何成功地偷走一籠包子,吃得如何有味,如何每天都偷得到,想得美麗極了。
新公園旁邊那時候剛剛出現了一兩家小吃店,都是賣水餃鍋貼的。我覺得我應該也去碰碰運氣,同時後悔剛才沒有在三六九試一試,我為什麼不試呢?大概是那店鋪的門面把我嚇住了,那時候這樣的館子己經是最大的了,大概那麼多的伙計把我嚇住了。而且,那麼大的店要用一個人,不免又得要保人的,大概這些都是原因,所以我沒有試。我只有試間小館子的膽量,因為我的樣子實在太落魄了。
這兩三家小館子給予我的答覆也是否定的!一家說:『我們有人!』一家說:『我們人手還嫌太多了。』還有一家索性這樣說:『用你不要緊,但是你的人格怎麼樣,我們不知道,我們怎麼敢保險你會不會偷吃呢?你一個親人都沒有,萬一你偷了錢跑了,我們找誰去?』
我失望極了,臺北地方雖大,小館子也比高雄多,但並沒有可以收容我,給我一碗飯吃的。我走了這麼大半天,-點兒結果都沒有,我心裡很慌,照這樣情形,我怎樣能夠活下去呢?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手錶賣掉吧!這是我母親買給我的廉價手錶,是三十塊港幣買的,用了幾年了,恐怕也換不了幾塊錢,但是,除了賣掉它之外,我還有什麼方法呢?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7年6月14日 星期四
[轉貼] 馮馮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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