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想像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夜裡的風聲可以吹得這樣響亮。已經放晴兩天了,白天裡阿德雷德的天空,又恢復了往昔那種晴空萬里、碧天如洗的明亮燦爛,但是到了午夜時分,夜風就像樂師修長靈活的手指,在夜幕前的無絃琴上巡弋穿梭、來回撥弄,窗外的屋宇和樹木,隨著風的節奏,低聲吟唱著屬於黑夜的舞曲,隨著風的腳步,擺著頭,搖弄著腰肢,流瀉著如瀑布般的長髮,在夜風的挑撥下,愈舞愈激動,愈動愈忘形,唱和的聲音由低逐漸轉高,陣陣狂風呼嘯過開闊的大地,樹葉草叢窸窸索索,木質窗格撞擊在窗框和玻璃上,金石交鳴,發著框啷喀啦的聲音,整個屋宇就像快被掀開了。
我翻身坐起,靜靜的在這深夜裡聽著窗外的陣陣狂風,忽然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我對風聲太敏感了,風聲是我年少的記憶,是我夢鄉裡的自然天籟,是我和祖宗血緣連繫的聲音。我對風聲太著迷了,尤其是那種暴烈的狂風,那種幾乎要掀開屋宇的狂風,吹著風鈴叮叮噹噹響個不停的狂風,讓我很著迷。我知道那是為甚麼。因為我在海邊出生,在那個每年要經歷無數次颱風襲擊的海島長大。大風起兮雲飛揚,山雨欲來風滿樓,那些夏季裡的颱風,是童年美好的記憶之一。或許颱風並不美好,是因為童年太美好,所以愛屋及烏了。喜歡趴在窗台前看著狂風吹過樹梢,吹皺那一灘又一灘雨下的積水。我的心,也隨著那狂風在天上飛舞,飛過山丘,飛過那烏雲蔽天的蒼茫大地,然後在心底深深處,悄悄記住那屋簷下風鈴的聲音。
所以我喜歡吹風,吹那一夜隨春飛來的風,千樹萬樹梨花開;吹那吹面不寒楊柳風,淋那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那凋盡碧樹的昨夜西風,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吹那惡惡東風,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初中的時候每天傍晚放學不是回家,而是去老師家裏補習,直到夜裡九點十點才能回家。在冬夜裡,騎著單車在暗黑無人的馬路上奔馳,迎著風,聞著那種帶著鹹鹹的海的味道的風,那才真正是家鄉的味道。大概也就在那時候,悄悄地愛上了寂寞。許多唯美的文學詞句和歌唱的聲音,在那時候悄悄地進駐我的心房。例如一些歌詞:
雲河啊雲河,雲河裡有個我,隨風飄過,從沒有找到真正的我。
一片片白茫茫遙遠的雲河,像霧般朦朧的掩住了我。
我要隨著微風飄出雲河,勇敢的走出那空虛寂寞。
或者,
有個女孩,名叫詩意,心中充滿無數秘密。
因為世上難逢知己,她必須去尋尋覓覓。
她以為她的臉上沒有露出痕跡。
在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
我想,這已經不是愛上寂寞,而是開始自戀了。讓自己沉醉在這些大自然的恩賜中,靜靜地體貼著自己性靈的成長。我喜歡這些撥動心弦的歌詞,和這許多「靡靡之音」,通過想像,濫情於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當然,影響真正深遠的,可能還不是這些流行歌曲的歌詞,而是那些迷人的詩句,例如余光中的《鵝鑾鼻》:
我站在巍巍的燈塔尖頂,
俯視著一片藍色的蒼茫。
在我的面前無盡地翻滾
整個太平洋洶湧的波浪。
一萬匹飄著白鬣的藍馬,
呼嘯著,急奔過我的腳下,
這匹銜著那匹的尾巴,
直奔向冥冥,寞寞的天涯。
浩浩的天風從背後撲來,
將我的亂髮向前撕開;
我好像一隻待飛的巨鷹,
張翅要沖下浮晃的大海。
於是我也像崖頂的巨鷹,
俯視迷濛的八荒九垓:
向北看,北方是濃鬱的森林;
向南看,南極是灰色的雲陣,
一堆一堆沉重的暮靄,
壓住浮動的海水,向西橫陳,
遮斷冬晚的落日,冬晚的星星,
遮斷渺渺的眺望,眺望崑崙--
驀然,看,一片光從我的腳下
旋向四方,水面轟地照亮;
一聲歡呼,所有的海客與舟子,
所有魚龍,都欣然向台灣仰望。
好雄壯啊!其中那段:「浩浩的天風從背後撲來,將我的亂髮向前撕開;我好像一隻待飛的巨鷹,張翅要沖下浮晃的大海。」一直是我的最愛,每次吹著風的時候,喜歡讓我的亂髮在風中飛揚,我就像那隻待飛的巨鷹,隨時要乘風而起,博扶搖直上九萬里外的高空,在蒼蒼天色裡,其遠而無所至極也。
今晚風聲大作,我翻身起床,走到窗前,窗外仍然是狂風陣陣,我望著窗外,居然月明如洗,銀色的月光靜靜照耀著鄰居泛著光的屋瓦,就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一樣,好安祥靜謐的夜晚,只見到屋後的針松左右劇烈地俯仰著,我却絲毫看不見一丁點的風。啊,這就是古老遼闊的澳大利亞。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7年11月6日 星期二
聽風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