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一切學問﹐最多只在提示我們如何改善生命的過程﹐卻從來不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可是我好想知道﹐在過去千劫萬劫裡﹐我為何而生﹖為何需要死亡﹖為何被迫輾轉輪迴﹖為何在不得不死的時候不想死﹖有時在生的時候卻反而想死﹖而在死後竟然又想要復生﹖為什麼就不能逆來順受滿足於當下﹖為什麼如此愚蠢﹐不能明白每個片刻裡的生滅﹐純然只是造化的遊戲﹐只是隨著業波逐流的戲曲﹐而自己在這戲曲中的忘我演出﹐復又創造了下齣戲曲的序幕﹖
人類是極低等的「神性生命」。大多數的人類﹐不僅在還很年幼的時候就已經遺忘了自己的天命是什麼﹐往往就此捨本逐末﹐甘心讓自己浸泡在物慾裡頭﹐一輩子從此難以自拔﹔在成長的過程中﹐還常常會活得不耐煩﹐遇到物慾不能獲得滿足﹐或是對於物慾的預期不能處處盡遂己意﹐於是頹唐喪志有之﹐自暴自棄有之﹐甚至自斷生機、嗟嘆度日﹐因此就更難以明白自己人生這一遭的意義是什麼了。
我是個人類﹐所以這樣一種低等生命的特徵﹐當然也存在於自己的身心之中。回顧自己過往半生﹐每當生活旋律裡稍遇抑揚頓挫﹐就必須暫停腳步﹐重新檢視一下自己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或者暫回父母親與列祖列宗的懷抱﹐在自己生命的源頭裡尋找溫柔慰藉﹔或者深入易理玄學﹐試圖通過天地造化的自然規律來尋求答案﹔或者趨向宗教﹐接受最高智慧的教導﹐明白人心生滅的本質﹐從而化解生活中不斷渴求生命意義的痛苦。
當然﹐這種亡羊補牢式的檢視﹐實在於事無補﹐只好對自己大笑三聲。如果真能明白生命的意義﹐那麼生活中根本不會出現對生命意義的懷疑﹐在生命的每時每刻裡﹐那顯示著生命意義的美麗花朵﹐應該始終粲然開放﹐而我這生命﹐也必然全知全能﹐明白自己身心靈的每個剎那、每個角落裡的一切動向。但是我做不到這樣的全知全能﹐最多最多﹐我只能間斷地清醒﹐而在清醒與清醒之間﹐我的意識、我的言語、我的行為﹐不斷地在暗黑無明的地獄裡掙扎。
因為無法時時刻刻全知全能﹐所以只好增加每天清醒的次數﹐或是設法延長每次清醒的時間長度。這就是為什麼曾子建議人類﹐每天都要「三省吾身」的原因了。我有位好朋友﹐內功修煉頗有造詣﹐他曾經告訴我他的修煉心得是每天「七省吾身」﹐每次七分鐘。這位朋友如何「自省」呢﹖他的方法很簡單﹐不外乎「返聽內視﹐物我兩忘」而已。不過﹐這些方法只提示了修煉之道﹐並沒告訴我什麼才是生命的意義。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有位台灣人很熟悉的前輩這麼說﹕「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這是層次很高、很有意義的話語﹐相對於這位前輩那位畢生對手的另外一些話語﹐這兩句話﹐顯得十分的大公無私﹐充分繼承了儒家思想裡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難怪這位前輩最後還是要功敗垂成﹐困居海隅﹐抑鬱終身。因為除了雄才武略的問題外﹐他只看見了現世的生命﹐卻看不見天命﹐不明白元亨利貞實在是大道自然﹐而當時人類的共業﹐並不是單單依賴悲天憫人的胸懷就可以處理得來的。
生命的意義﹐自然可以是現世的。但是現世裡的生命意義﹐顯然不能滿足世世代代人類對於理解生命意義的渴求。如果生命只需要具備現世的意義﹐那麼人生就簡單多了﹐或許﹐只要追求每個片刻裡的快樂就足夠了﹐但是這樣的快樂其實十分的悲傷﹐因為還沒得到快樂前的等待是痛苦﹐追求快樂所使用的手段可能帶來痛苦﹐即使獲得了快樂﹐每一個剎那裡的快樂最後都還是要消逝﹐而快樂的消逝本身﹐在人類的知覺裡就是一種痛苦﹐甚至不用等待這快樂真實消逝﹐人類只要預期了快樂將要消逝﹐痛苦其實已經悄然生起。所以現世生命裡每一段快樂﹐都必然伴隨著痛苦﹐甚至是比所獲得的快樂還要巨大數倍的痛苦﹐所以這些快樂﹐不可能是真正的快樂。
所以想要尋索人類生命的意義﹐不能侷限於現世觀點。這就是為什麼許多思想大家﹐到了晚年的時候﹐自然而然會身陷玄學的思維觀點﹐從此將自己畢生的世俗學問拋棄一旁。例如牛頓﹐例如馬斯洛﹐都有著類似的現象。馬斯洛在他著名的定性研究裡﹐提出了所謂的「動機理論」﹐這就是許多人所熟知的生理、安全、歸屬、尊重、和自我實現等五大人生的基本「需求層級」﹐看來似乎可以解釋一個人渾渾噩噩一生裡的生存動機了﹐但是到了晚年﹐他還是在其上增加了「超我」這個需求。「超我」就是超越自我﹐也就是明白、接受了人類本身的有限性﹐轉而嚮往神性﹐通過放棄對現世裡所有這一切對生理、安全、歸屬、尊重、和自我實現等等的苦苦追求﹐而得以超脫人類對本身種種的自我設限﹐終於能夠成就生命的真實意義。
所以﹐什麼是生命的真實意義﹖我自己的猜想是﹐超越生命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生命本然已在那裡﹐並不需要像我這樣的凡人去創造或是去延續些什麼。至少我沒這麼偉大。生命的意義﹐就在於超越我們現世裡對生命的種種執著妄想﹐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學習如何去看清楚生命創造與流逝過程的真相﹕也就是﹐生命根本從來就不曾被「生出」過﹐所以也從來沒有所謂的「死亡」。生命就存在於每個生滅的當下﹐而不論是生是滅﹐從來都只是生命之花的一種顯現形式而已。這麼一朵生命之花﹐永恆地、美麗地、堅實地存在著﹐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概念﹐只有最安靜的心﹐才可能覺察。
有人說﹐不要問生命的意義是什麼﹐而要問你想要過怎樣的人生。我想﹐這就是標準的「掩耳盜鈴」的想法﹐如果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我們能夠想明白自己想要過怎樣的人生嗎﹖我相信生命是「身」、「心」、「靈」三者組合而成的﹐人類從關心自己的「身」開始﹐逐漸進步到能夠安頓自己的「心」﹐最後﹐如果因緣成熟﹐往「靈」的方向進化﹐應該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這輩子接下來的餘生﹐如果因緣條件具足﹐希望能夠從「神學」與「宗教學」的觀點來研究消費者行為。畢竟﹐幫助人類尋回人生真正的幸福﹐要比幫助人類享樂﹐或是幫助廠商賺錢﹐要有意義多了。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7年11月4日 星期日
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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