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
今天終於領教了紐西蘭冬天的惡劣氣候﹐從昨晚開始﹐漸歇性的狂風暴雨每隔幾分鐘就呼嘯一次﹐然後又忽然靜止。早上沒出門﹐早餐吃著昨晚帶回來的食物。中午沒出外覓食。到了大約下午兩點半﹐肚子餓了﹐三個人打算撐傘外出吃點東西。哇﹗那呼嘯的狂風﹐簡直比台灣夏天裡的颱風還要猛烈﹐才走出有遮蔽的停車區不遠﹐傘骨就幾乎快要折斷了。只好打道回府﹐放棄外出覓食的想法。回到屋裡﹐想要電話點餐﹐但是看看已經快要三點鐘﹐餐廳就要關門休息了﹐所以今天變成禁食日。還好昨天已經替小孩買了今天的午餐﹐因為他原本今天就不打算出門﹐想留在旅舍裡寫作業﹐所以沒有餓著。傍晚再打電話訂餐吧﹐餓一頓是意外的驚喜﹐可以休息腸胃﹐順便減肥。
下午沒事幹﹐住宿的地方也沒有互聯網可上﹐而網咖在一小時路程加車程外的市中心﹐所以剛好有時間弄弄答應處理的馮馮遺稿。這些掃描的文件已經在電腦裡擺上將近一個月了﹐但是因為自己的勞碌命﹐總是馬不停蹄地在外奔波﹐今天才終於能定下心來把工作做完。我負責的段落是第894頁到第949頁﹐上回在博客裡貼上我所負責的最早的幾頁﹐現在在這裡貼上最後的幾頁﹙942-949﹚﹐以示有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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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學兄是否俯允?小弟現在臺北,日以擦皮鞋及洗菜洗碗維生,環境很是惡劣,但尚不致餓死。心中終日流淚想念家母,不知她近況如何,她臥病已久,廣州淪陷後,斷絕消息,尚乞吾兄代為寫信至廣州舍下一查是荷。承擾之處,他日再行叩謝。專此敬祝康安
小弟范小虎敬上,卅九、五、十。
信發出去以後,我覺得安心了很多,因為我知道李志龍是個穩重可靠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好好地幫助我的。果然,不久以後,我就收到他的回信了。他的信上說:
『小虎學兄:你的信已收到了。對於你的生活情況,我非常同情,尋找令堂大人的事,上次羅拔學兄來訪,已經囑咐過了,我已立即寫信至廣州查詢,至今尚無消息。我當繼續為你打聽,請你寬心等待。我已經輟學在家經商。希望你時常來信,我一有消息,立即寫信給你。
弟志龍上,五月二十日』
我寫了一封信去謝謝他,並且問侯他的家人。我讀他的信的時侯,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從他的信看來,那以前在學校中的傳說,說他有妻子是不錯的了。我覺得很好玩,很特別,我的同學中居然有人經商娶妻生子了。而我,還是個小孩,還在這裡擦皮鞋吃剩菜殘羹!我那一天才能混得到長大呢?
李志龍不久又來了一封信:『小虎學兄:我已數次去函廣州尊府,但均如石沉大海,不知何故,是否尊府已經他遷?抑或洪喬有誤?我接獲大函得悉,即另函舍弟,託他有便前往尊府一探,大約數日間便有消息,請寬心等待可也。志龍上,五月二十九日』
洪喬是什麼東西?我不懂,不過我猜它大概是指的信件。這一定是從什麼典故上套出來的,我覺得我讀書實在太少了,連一個同級的同學引用的典故都不懂,我一定要設法自己多唸點書才行。不過,目前我是無心讀書的,我一定要確實知道了母親的消息再說。當然,那是好的消息還是壞的,誰也不敢說。如果是好的消息呢,我會振作起精神奮鬥下去,萬一是壞的不幸消息呢,那我不要說沒有勇氣奮鬥了,那恐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我說不定會做出自己不想做的傻事來的。我會……唉!我不敢想像下去了。我只能往好的一方面想。如果樣樣事都向壞處想,那簡直是-分鐘也無法活下去了。不過,從信寄到家中都是有如石沉大海這一點看來,我仔細地分析,想了又想,認為只有幾種可能:第一,母親已經不在了,可是我不願意相信這一種可能。第二,范家全家都搬走了,也許是搬到鄉下去,他們以前不是說過有危險就回鄉下去麼?這一點可能性很大,假如真是如此,那母親是否也跟著回鄉呢?還是她自己另行到什麼地方去了?第三種可能,就是--莫非是全家都被共產黨捉去了?甚至於殺害了?那--我真不敢想像這樣的事,固然我怨恨范家全家的人,但是我還不致於希望他們遇到這樣的事,尤其是我的父親,我恨他,可是,萬一,他也--這多可怕呀!他無論怎樣,終歸是我的父親呀!
我日夜都被這些憂疑威脅著,白天,我洗韭菜的時侯心中在想這些事,搯豆芽也是反反覆覆地胡思亂想,連在冰冷的河水中洗澡的時候也斷斷續續地想,替人擦皮鞋的時候思想也靜止不下來。等到李志龍的第三封信來了以後,我憂慮得更加厲害了。那封信說--
『小虎學兄:前函諒已寄達左右?舍弟前數日特至尊府一詢,發覺該宅已被查封。府上各人均不知去向,無從查詢。若無其他線索,恐無法再繼續查矣。因直接查問,殊為不便,穗市於今已非往昔,早成鬼城,舍弟不日亦將來港避禍。倘若尚有其他方法,請即見告,在可能範圍內,當囑舍弟再行一試。此祝近安
志龍,六月十日』
范氏產業已經被查封!莫非全家都給清算了麼?難道一個人都沒留下?太慘了!我所想像的第三種可能真的實現了麼?天哪!老天爺哪!求您保祐范家,別讓范家都死光滅絕啊!這家人固然是可恨,可是只是愚味自私而已。除了愚昧自私之外,他們是沒有什麼罪過的,他們不應該得到這樣淒慘的結局!尤其是我那可恨的父親!他是個好人!我曾經恨他,可是現在我發覺,我仍然是愛他的。我哭了,這一次不為是單單為了思念母視而哭。我伏在博物館後廊的巨柱上痛哭了一場,我惦念著我的母親,也惦念我的父親?我那可憐的懦弱的父親啊!我現在明白了,他只是懦弱而已,他完全受制於家庭,他對待我們母子的態度不是他的錯。我一面痛哭,一面發覺我已經開始了解父親,我後悔我曾經那樣地在內心痛恨他,我太不應該,太不應該了!母親說過的話是對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為什麼要怨恨父親呢?現在,家破了,他不知道還在不在?今後我還有機會和他見面嗎?我還有機會向他懺悔麼?有父母的時侯,不孝敬,到沒有父母的時候,要孝敬也來不及了!我現在就算哭斷肝腸,又有什麼用呢?我雖然還不能斷定他們一定遇難,但我無法擺脫這種恐懼。我無論怎樣用好的想像來安慰自己也沒有用。看過這封信,痛哭過這一場以後,我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我比平常更加憂鬱了。我覺得我在情感的感覺上來說,我比我的實際年齡要老上兩倍有餘。
事實上,我的身體也的確在開始長大。我的嗓音漸漸變了,原來的尖聲童音漸漸失去,成為低啞的聲音,我的體高開始增加。在這個發育的時期裡,我需要的是營養和快樂的情緒,我需要的是教育,然而我什麼都缺少。我吃的是剩飯剩菜,我的心中灌滿著焦慮與悲哀,我是個流浪的少年,得不到教育,得到的只是艱苦的人生的教訓,和無限的淒涼辛酸!
難道我就這樣子放棄努力嗎?難道我就不用找尋父母的下落了嗎?難道我就從此做擦鞋童和小廝下去?永遠地為人家擦皮鞋?永遠地吃人家的吃剩的飯菜,住在公園裡?
每天晚上,深夜的時候,夜闌人靜,我坐在博物館的後廊上默默地反覆自問。每-次我自己的答覆都是否定的。父母的生死下落,在沒有獲得證據之前,我就那麼地傷心悲觀,這似乎太敏感,太早了一點。我現在漸漸就要長大成人,我已經比較從前要理智得多了。我把這件事重新思索,發覺有幾個值得推敲的地方,可以使我仍然懷著一線希望。那就是:志龍來信上並沒有提到范家被清算?如果范家的人全都遭到不幸,這樣的事不會連街坊都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不致於真是守口如瓶一句也不透露出來。李志龍的弟弟『無從查問』,當然是說並沒有聽到不幸的消息了。照這樣看,范家遭到共產黨清算是極有可能的,但是顯然只是限於掃地出門之類而已,還沒有到全遭不幸的地步。這些分析使我又恢復了不少的信心。我覺得似乎仍有一線希望。我不能放棄對這件事的努力,不過,這件事很有一點離奇,恐怕不是短期間所能查得出來的?我必須自己堅強起來,準備長期打聽。其次,我自己本身,也得要充實一下了。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做一個一半乞丐一半擦鞋童的生涯。我必須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我將來要有一個正正當當的職業,做一番事業!我要在十八歲的時候去考海校!不管我怎樣心情惡劣,我必須立刻就開始準備我的功課才行,要等到心情舒暢,哪會有這種日子呢?人生是這樣艱苦的奮鬥過程,不是血!就是淚!人只有在血淚當中掙扎自強,才能不會被淘汰而歸於毀滅。是的!我咬緊牙根,憂慮歸憂慮,悲傷由他悲傷,我必須立刻恢復我自己的求學!
我反覆地這樣地想。並且採取了多方面的行動。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寫信給李志龍,謂他設法把我們培正初三畢業同學錄上的同學姓名地址找一份寄來給我,或者寄同學錄來,讓我對在香港和澳門的同學,不論認識與否,不論有沒有交情,一律每人寄一封信,請他們幫忙我在廣州,香港和澳門三個地方,甚至於臺灣,打聽我的父母的下落。我自然不敢冀望同學們每一個都會幫助我,但我相信這是一個方法,總有一部份人會理我的,即使只有一個,那也多一個,多一個就比少一個好得多了。在我給他們的信上,我說明他們如果無法打聽,就請他們留意放在心中,一有消息就告訴我。我不久收到了李志龍寄來的三十多個港澳同學的姓名地址,這些都是我們一級的。雖然我是借重複寫紙,我也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把這些信寫完。這批信的郵資把我的積蓄全部用光,我要擦上一個月才能夠把它賺回來。不過我覺得這些錢是值得花的。把信都寄出去以後,我就用我特別省下的幾塊錢去買高中一用的課本。我只可以買得起兩本書,我就先買一本英文和一本國文。我決定不論我多麼傷心和憂慮,我一定要在這兩年之內把高中的各科科目課本都買完,並旦把它讀完!
在晚上九點多以後,我的擦鞋生意已經很清淡了,我索性『打烊』,回到我的『花園』裡讀書。新公園的燈是免費的燈光,雖然看書還嫌太暗,可是比起古人映雪讀書,我可是幸運得多啦!古人那有這麼好的電燈?夜闌人靜以後,我正好專心讀書,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我把書本的句子活生生地背進腦子裡去!這並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的心緒並不平靜安寧,我的往意力常常會被公園的廣播吸引住,我會忽然想起父母的下落尚無消息的事而傷心,我會因為往事突然在腦海中出現而難過半天,終於噙著眼淚再滾下去。我的朗誦的課文常常雜著我的哽咽的聲音。我發覺自己又特別笨,很多課文背了多少遍也記不住,也不了解它的內容。國文還好,英文尤其是困難。唸了幾天,我發覺英文實在太難,對於那些文法,我實在完全不了解,在學校學的那一些,似乎早已交還給老師了。不錯,在學校的時候我考得不錯。但,能考得高分數似乎和真的了解應用並非成正比的。我在學校強記應付考試的東西,現在都記不得了。我覺得我反正是真正地自己唸書,不是為應付考試而讀書,我不能再欺蝙自己。我應該重頭來!先把根底打好再說。於是我去買林語堂博士編著的開明英語第一冊。我把它從第一課讀起,每一課都讀得滾瓜爛熟,並且在沙地上用樹枝亂寫和做句子。當然我的句子是沒有人改的,我只能從書上的語句模式和文法來判斷它對不對,我不好高鶩遠,不貪多,每天只讀一點點。漸漸地,我把第一冊讀完,第二冊,第三冊也繼續讀完了。我每天在深夜和晨光曦微之時讀書,英文和國文交互地讀著,然後我再加入數學。我在沙地上算代數,做幾何三角,但是複雜的就很不方便,於是我花錢買了拍紙簿來做習題。我並不是天份高的人,對於那些普通一點的題目,大致上都可以做得出,但是那些複雜的就無怯解決了。我只好放栗它,我放棄了不少艱深的習題。我沒有可以請教的人。
我唸的科目,依照著書局告訴我的高中課程而一天天地增加,我愈來愈忙碌,使我的擦鞋生意也受到影響了。我沒有空去多做一點生意,每天我只是馬馬虎虎地擦一兩塊錢就算了。我要時間來自修。我買了一個書包,裡面放著我的書,當我不唸的時候我就把它寄放在小館子裡,晚上過了八點半我就不擦鞋了,我犧牲八點半至十點多這一段的收入,回到靜寂的公園去讀書。老板雖然說過我可以在他的店裡看書,但是我受不了夥計們敲鍋叫嚷吆喝的聲音的打擾。要讀書必須要到清靜的地方去。我覺得我幸虧不在外面的街頭生活,否則就不可能有這樣的讀書環境了。
為了買書和寄信,我的收入又少,我已經無法為自己添什麼衣服了,我的衣裳免不了有些襤縷了,我只好買針線來縫補它,我是極力不要使人看見我破破爛爛的那一付乞丐相的,我雖然是個擦鞋童,是個小飯館的小雜役,我也要使自己成為這一行人當中最乾淨整齊的一個。可是,我的針線做得實在太不高明已極,衣褲都是補得疙裡疙瘩的。我總是安慰自己說:不要緊,下一次有錢就買一件新的了。那也只是一種夢想而已,我永遠實現不了這種美夢。
我寄出給同學們的信只有五封回信,都是說不知道消息的,不過他們都說會為我留意著,一有發現就告訴我。除了這五封信,其它的就如石沉大海了。這原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的希望本來就不大,所以失望也不會把我打垮。我已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不要期望過高,那失望才不會太大。當初我對父母的愛期望太高,我對於家族的愛也期望太多,所以才有那麼多的痛苦。我對於自己的能力也有太高的自信,所以受了這許多折磨。我明白了,今後我對什麼事的看法都要保留一點了。
計劃又一次的失敗,使我在灰心之餘,不得不另行再想辦法了。但是,想什麼辦法呢?我所有的認識的人都找過了,我還有什麼其他的關係可以運用呢?
實在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了。想了幾天,我終於又想出一個人來,那就是母親的同學蘇阿姨。我記得母親以前曾經到她的小診所去幫過忙,我想也許蘇阿姨會知道母親的下落。我這一來好像在黑暗之中看見了一線光明,我立刻寫信給李志龍。
『志龍學兄:』我寫道:『謝謝你的關心和幫忙。現在我又想出了一個人,她是家母的同學好友,在永漢路開一家大眾診所,一定會知道家母的下落的。可否請令弟再勞煩去查問一下?一切有勞,容將來圖報。我非常焦急等待著佳音。敬祝。合府平安
小弟小虎上,卅九、六、廿三』
大約二十天以後,回信來了。我緊張地打開來一字一字讀下去:
『小虎學兄:舍弟按址前往查詢蘇醫生,據稱令堂大人已於今年二月初來港求醫,令尊大人可能亦來港云云。此乃佳訊,望兄勿再憂念……』
唸到這裹,我的欣喜已經哽住了喉嚨,我的眼淚滾滾地湧出眼眶,比較任何一次悲傷流得更多。那時候我還站在小店門前,路上行人和腳踏車來來往往,店裡顧客滿座,夥計們用鐵杓子敲著鐵鍋吆喝著,另一個在門外喊叫著拉顧客:『老鄉!喫餃子?鍋貼?裡面坐!』,蒸籠裡白汽濛濛,汽油桶改裝的爐子裡炭火熊熊,這一切景物都模糊了。我竟失態地站在眾目睽睽之下流眼淚!
『什麼事?什麼事?』胖胖的老板和一個夥計吃驚地問我,老板是明知故問,他早就看過我的信件的。
『你們看信吧。』我哽咽地說,我展開了笑顏?淚珠從我的面頰往下掉,我高興得話都講不出來了。
『傻小子!』老板說:『這是天大的喜訊呀!哭什麼!』
是的,我真是傻小子!這是天大的喜訊呀?我為什麼要哭呢?那麼多的顧客都在望著我呢!可是,我怎樣能控制得住自己呢?我愈要笑,眼淚流得愈多,我從老板手上拿回了信,走到外面去,我要回到博物館後廊去,痛哭一場!我一邊走一邊含笑地落淚,路人都詫異地望我,人家一定以為我是瘋子,可不是,我自己都覺得有一點兒瘋了!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值得高興的呢?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7年7月10日 星期二
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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